有這件最要緊的大事始終沒有明確,只有這件不能事先確定的大事值得皇帝作為秘密對待。李斯的揣摩預測是:皇帝可能會在巡狩途中的某地——最大的可能是舊齊濱海某地——將長公子扶蘇秘密召來,立即頒行詔書確立太子,並攜扶蘇一起返回咸陽。果真如此,李斯絲毫不覺意外,而且認為該當如此。李斯所困惑者,如此正當大事,為何對他這個丞相秘而不宣?果真皇帝大巡狩的目的在於秘密立儲,而他這個丞相卻不能與聞,那便只有一個可能——皇帝對他這個丞相有了深刻的疑慮!否則,古往今來,幾曾有過君王善後而能離開丞相的先例?而丞相一旦不再與聞“顧命”大事,則其結局只能是廢黜殺身!因為,任何一個君王,都不會將一個雄才大略而又被認定可疑的權臣留做後患。心念及此,李斯一身冷汗。然則,李斯終究不能明白確定。面對如此一個既強勢又陽謀的皇帝,任何不能確定的事情,都必須有待清楚後再說,先自蠢動只能自找苦果。李斯要等待一個事實及其可能的變化出現,而後再決定自己如何應對。李斯要等待的這個事實是:皇帝在琅邪,或在榮城,或在之罘,必要召見扶蘇;屆時,若皇帝仍將自己視作顧命大臣,則自己當然要一如既往地效忠。畢竟,扶蘇與皇帝曾經有過巨大的政見裂痕,皇帝事先不欲李斯知曉,未必沒有扶蘇尚待最後查勘之意;若扶蘇被立為太子而自己未能與聞顧命,則李斯一定要謀劃自家出路了,否則,便是坐待大禍來臨。最好的出路在何處?不消說,是早早辭官歸去。扶蘇畢竟是個信人奮士的寬厚君子,不會對他這個老功臣如何的。
然則,這個事實卻始終沒有出現,李斯再度陷入了迷惘之中。
在李斯明白部署歸程之後,皇帝卻召集大臣會商行程,突然動議北上九原。至此,癥結終於豁然明朗。顯然,皇帝有重大事宜要與扶蘇蒙恬密商,而下令兩人南下,則很難避開他這個丞相;若到九原,則他這個丞相必然要會同百官巡視督導長城工地,皇帝的迴旋餘地便會很大很大。由此推及蒙毅使命,其返回咸陽也必是秘密處置某種大事去了,祈禱山川之神護佑皇帝,分明一個示形朝野的名義而已。如此格局,李斯已經可以明白地預測:皇帝將帝國善後的大任,已經決意交給蒙氏兄弟了;扶蘇為君,蒙氏兄弟領政,他這個丞相是註定地要黯淡下去了。
使李斯大感鬱悶者,還有兩件事。一則,皇子胡亥隨行皇帝巡狩,他卻毫不知情。這個皇少子胡亥,與李斯的小女兒已經許婚定親,只待胡亥加冠之後便可成婚。事實上,李斯並不喜歡這個胡亥。許婚胡亥,不過是嬴氏李氏多重聯姻之後的一個延續而已,李斯已經不能認真計較皇子資質如何了。對於如此一個幾乎可以用上“不肖”兩字的未來女婿,李斯素來沒有興味與聞其事。即或在巡狩途中,李斯也竭力迴避著這個每每令他不快的皇子。李斯所計較者,是皇帝。既然皇帝喜歡這個皇子胡亥,許其隨同巡狩增長見識自是無可厚非,然則,自己恰恰是這個皇子的未來岳丈,皇帝如何便不能與自己知會一聲?皇帝不說,分明是皇帝與他這個丞相已經陌生了。二則,皇帝使趙高參政,李斯大惑不解。從目下大局說,李斯認為自己親自兼領皇帝書房事務最為穩妥。關鍵之時,皇帝任用趙高參政,這分明是一個顯然的失策。趙高是一個去了陽勢的宦者,縱有功勞,縱有才具,李斯也本能地蔑視此等人物。既往,皇帝將趙高僅僅用作車馬總管,用當其所,李斯自然不會生出膩煩。可如今,竟教這個宦者做了事實上的皇帝書房長史,併兼掌了皇帝印璽!李斯實在想不通,皇帝為何如此倚重一個“大陰人”?李斯曾長期做秦王長史,對書房政務再精通不過;而大巡狩日常事務,對他這個精於理事而又精力健旺的大臣而言,事實上舉手之勞而已,根本不至於忙亂無序,兼領皇帝書房綽綽有餘。以皇帝之明,想不到這一點麼?不會。皇帝不以他兼領書房,只能說明,皇帝對他真正地有了不可化解的疑慮……
黎明的星光下,李斯半睡半醒地搖晃著,任沉重的車輪碾壓著無盡的思緒。
次日正午,皇帝行營抵達臨淄地界。
李斯很清楚,皇帝對大都會歷來沒甚興趣,除了滅國時期因犒軍善後進入過邯鄲與郢都,再沒專程進入過任何國都,連幾次路過的洛陽新鄭大梁都沒有興致進去。舊齊國的臨淄固然是赫赫大都,皇帝照樣沒興致。當然,更重要的是,此時的皇帝正在發病尚未痊癒的特殊時期,更不能貿然入城了。於是,李斯下令在城南郊野的密林中紮下了營地。
趙高匆匆來了,恭敬地請李斯去皇帝大帳。
皇帝臉色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