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則,蒙毅並沒有放鬆繃緊的心絃。他將密匣放置到文書車頂部拉開的銅板上,仔細地審視了封帛印璽。封匣的白帛沒錯,略顯發黃,是他特意選定的當年王室書房的存帛,而不是目下皇帝書房玉白色的新帛。印璽也沒錯,是皇帝大巡狩之前親自選定的三顆印璽之一的和氏璧璽,印文是硃紅的陽文“秦始皇帝之璽”。蒙毅記得很清楚,這顆和氏璧大印是皇帝的正印,所謂皇帝之璽,便是此印。大秦建制之時,是蒙毅徵詢皇帝之意,將原先的和氏璧秦王印改刻,做了皇帝的玉璽。因材質天下第一,此印蓋於絲帛或特製皮張之上,其印文非但沒有殘缺,且文字隱隱有溫潤光澤,比書寫文字更具一種無以言傳的神秘之感。然則,這顆皇帝之璽卻有一個常人根本無從發現的殘缺密記,那是制印之前皇帝與蒙毅密商的結果。蒙毅犀利的目光掃視過舊帛上的印面,立即從玉璽左下方的最後一筆的末端看到了一隻展翅飛翔的鷹;即或頗具書寫功力之人,也會將這一筆看成印文書寫者的岔筆或制印工師的異刀技藝,即或將它當做意象圖形,誰也說不準它究竟應該是何物,只有皇帝與蒙毅,知道它應該是何物。目下既是正璽,蒙毅心頭方稍有輕鬆。
“封帛印璽無誤——!”馮劫的聲音又一次盪開。
蒙毅終於拿起了文書刀,輕重適度地剝開了封帛。在小刀插進帛下的第一時刻,蒙毅心中怦然一動!不對,如何有隱隱異味,且刀感頗有黏滯?蒙毅很清楚,皇室封存文書皆用魚膠,也便是魚鰾製成的粘膠。慣常之時,魚膠主要用於制弓,《周禮·考工記》雲:“弓人為弓……魚膠耳。”此之謂也。然封存文書為求平整堅固,不能用面汁糨糊,故也用魚膠。尋常魚膠封帛,既有堅固平整之效,又有開啟利落之便。蒙毅不知多少次地開啟過密封文卷,歷來都是刀具貼銅面一插,封帛便嚓地開縫;再平刀順勢一刮,密匣平面的封帛便全部開啟;再輕刮輕拉,密匣鎖鼻的封帛便嚓啦拉起;兩道交叉封帛的開啟,幾乎只在片刻之間。可目下這刀具插進封帛,顯然有滯澀之感,且其異味令人很是不適,足證其不是正常魚膠。大巡狩之前,皇帝書房的一應物事都是蒙毅親自料理的,三桶魚膠也是蒙毅親自過目的,如何要以他物替代?
“敢請御史大夫。”蒙毅向馮劫拱手示意。
馮劫已經從眉頭深鎖的蒙毅臉上看出了端倪,一步過來俯身匣蓋端詳,鼻頭一聳皺眉揮手:“甚味兒?怪也!”蒙毅心思極是警覺,對大臣座區一拱手道:“敢請衛尉,敢請老奉常。”大臣們見馮劫蒙毅有疑,頓時緊張得一齊站了起來——這遺詔若是有假,可真是天大事端也!原本若無其事的李斯也頓時臉色沉鬱,額頭不自覺滲出了涔涔汗水。衛尉楊端和已經扶著步履蹣跚的胡毋敬走了過來,兩人隨著馮劫手勢湊上了封帛。一聞之下,壯碩的楊端和茫然地搖著頭:“甚味,嗅不出甚來。”胡毋敬顫動著雪白頭顱仔細聞了片刻,卻一拱手道:“馮公明察,此味,好似鮑魚腥臭……”
“如何如何?鮑魚腥臭?一路聞來,我如何嗅不出?”楊端和急了。
“老夫嘗聞,行營將士大臣曾悉數鼻塞,足下可能失味了。”
“那便是說,封帛是用鮑魚膠了。”蒙毅冷峻得有些異常。
“敢問丞相,此事如何處置?”馮劫高聲問李斯。
李斯拭著額頭汗水勉力平靜道:“遺詔封存符璽事所,中車府令趙高說話。”
“趙高,當殿稟報。”馮劫大手一揮虎虎生威。
原本站在圈外的趙高大步過來,一拱手高聲道:“稟報列位大人:沙丘宮先帝薨去之夜,暴風暴雨,幾若天崩地裂,其時沙丘宮水過三尺,漂走物事不計其數。在下封存詔書之時,原本魚膠業已沒有了蹤跡,無奈之下,在下以宮中庖廚所遺之鮑魚,下令隨行兩太醫趕製些許魚膠封詔。在下所言,行營內侍侍女人人可證,兩名太醫可證,少皇子胡亥亦曾親見,在下所言非虛!”
“也是。”胡毋敬思忖道,“那夜風雨驚人,老夫大帳物事悉數沒了。”
“且慢。”蒙毅正色道,“此前三府勘定發喪之時,論定雲:沙丘宮之夜,皇帝先書遺詔,後有口詔。敢問中車府令,皇帝書定遺詔,其時風雨未作,如何不依法度立即封存遺詔?”蒙毅語氣肅殺,大臣們驟然緊張起來。
“稟報郎中令。”趙高平靜非常,“皇帝素來夤夜勞作,書完遺詔已覺不支,在下不敢離開。其時,在下只將詔書裝進了銅管,皇帝便開始了口詔,沒說幾句驟然噴血了,便薨去了,便風雨大作了……在下非神靈,何能有分身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