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敵我,崑山之玉、隨和之寶、太阿之劍、纖離之馬,秦不生一物而秦取之者,何也?物為所用也。秦國之樂,擊甕、叩缶、彈箏、搏髀長歌嗚呼而已,而今秦宮棄粗樸之樂而就山東雅樂者,何也?快意當前,雅樂適觀而已矣!財貨如此,聲樂如此,何秦國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之,為客者逐之,豈非所重者財貨,所輕者人民也!果然如此,非跨海內、制諸侯之氣象也。
臣嘗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才眾。是以泰山不讓抔土,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今逐客棄才以資敵國,驅商退賓以富山東,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敢入秦,何異於借兵於寇,資糧於敵也。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秦今逐客以資敵國,內空虛而外積怨,損民而益仇,求國無危,不可得也!秦王慎之思之,莫為人言所惑也。
偌大廳堂,良久沉寂著。
“完了?”嬴政終於問了兩個字。
“完了。”王綰也只答了兩個字。
靠著案頭的嬴政站了起來,在厚厚的地氈上悄無聲息地來回走著。
方才,因逐客令引發的官署癱瘓,以及有可能再度生出無限牽連的各種跡象,使嬴政直覺到了這頭怪物的陰森可怖。目下,李斯的《諫逐客書》,卻使他明明白白地看到了逐客令的荒誕與可笑,也第一次覺察到了自己的偏執,甚至狹小。一想到這個字眼,嬴政臉上不期然一陣發燒。從少年發矇起,嬴政便嚴酷地錘鍊著自己的才能見識與心志,他是自信的,也是桀驁不馴的。八歲歸秦,十二歲立太子,十三歲即位秦王,可謂步步艱難而又坦途蕩蕩。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不論有多大的天意運氣,如果沒有自己的才能見識與強韌心志,一切都是白說。如果不是自己自幼刻苦讀書習武,母親會帶他歸秦麼?如果歸秦之後的他不再勤苦錘鍊,而只滿足做個平庸王子,他一個來自秦國世仇之地的“趙國孽種”能被立為太子麼?做了太子的他,如果不是離開王城惕厲奮發,能在繼位並不過分看重嫡庶的秦國繼承王位麼?不能,肯定不能。之後的九年虛位,呂不韋、嫪毐、太后,猶如三座大山,壓著他擠著他,他只能在強大而又混亂的權力夾縫裡,頑強地尋覓出路。雖然說,這九年給了他從容旁觀國政,也從容錘鍊才能的歲月,使他沒有過早捲入權力旋渦而過早夭折。然則,更要緊的是,九年“四駕馬車”的驚濤駭浪的錘鍊,無疑使他迅速地成熟了。否則,加冠親政後對呂不韋的第一仗,不會勝得那般利落。可是,這第一場大勝之後,自己竟突然栽了重重一跤,弄出了個亙古未聞的逐客令來,說怪誕也好,說可笑也好,都遲了。
要緊的是,因由何在……
“這李斯,好尖刻也!”看看沉重的嬴政,王綰突然一句指斥。
“也是。”回過神來的蒙恬淡淡一笑,“李斯竟說老秦人沒有歌樂,只會敲著大甕瓦罐,彈著破箏,拍著大腿,大呼小叫。這教那般元老們知道,還不生吃了他?”王綰也點頭呼應著說:“還說秦國沒有人才,沒有財貨,甚都是從山東六國學來的。老秦人知道了,還不得氣個半死!”蒙恬目光瞄著依舊轉悠的年青秦王,揶揄地笑了:“李斯素來持重慎言,這次也是兔子咬人,給逼急了。”王綰立即跟上:“他急甚來?拿了鄭國問罪,放了他這個河渠令,夠寬宥他了。”蒙恬搖搖頭淡淡一笑:“李斯不是平庸人物,只怕是將他與鄭國同樣下獄,反比放了他好受些。”王綰驚訝道:“怪哉!會有這等人?”蒙恬肅然道:“一個人棄國棄家,好容易選定了一個值得自己獻身效命的國家,到頭來,卻被這個國家當做狗一般一腳踢出,譬如你我,心下何堪?”
“聒噪!長史,還有沒有人上書諫逐客?”嬴政突然站定了腳步。
“沒有。”
“軍中將士如何?”嬴政轉身問蒙恬。
“正在打仗,軍營還沒來得及頒發逐客令。”
“好!”嬴政長吁一聲,“兩位說,李斯能回來麼?”
“難。李斯走到哪國,都是可用之才。”王綰搖著頭。
“不。只要趙高追得上,李斯一定回來。”蒙恬一臉憂鬱卻不失自信。
嬴政黑著臉:“好!我三人在此等候,李斯不回不散!”
王綰不禁愣怔:“君上,急事多了,乾等麼?”
“等!”嬴政坐了下來,敲打著王案,“已經是爛攤子了,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能行?得想清楚,如何一攬子整治。你先將各官署全部卷宗搬來,將缺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