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邦交中反覆陳述的委屈。可無論韓國如何憤激如何委屈,山東五大戰國始終冷眼待韓,鄙夷韓國。
韓安記得很清楚,父王將死之時拉著他的手說:“天不佑韓,使韓居虎狼之側矣!列國無謀,使韓孤立山東無援矣!父死,子毋逞強,唯執既往弱秦之策,必可存韓。秦為虎狼之國,可以謀存,不可力抗也!”韓安自然深以為是,即位之後孜孜不倦,夙夜邀聚謀臣冥思奇策。不想,正在醞釀深遠大計之時,大局卻被一個人攪得面目全非了。
這個攪局者,便是韓非。
韓安認定,秦國虎狼是韓非招來的。
當年,韓非從蘭陵學館歸國,太子韓安第一個前往拜會。
在韓安的想象中,韓非該當與戰國四大公子同樣風采,爍爍其華,烈烈其神。不料,走進那座六進磚石庭院,韓安卻大失所望。韓非全然一副落魄氣象:骨架高大精瘦無肉,一領名貴的錦袍皺巴巴空蕩蕩恍如架在一根竹竿上,黝黑的臉龐稜角分明溝壑縱橫直如石刻,散發無冠,長鬚虯結,風塵僕僕之相幾如大禹治水歸來。若非那直透來人肺腑的凌厲目光,韓安幾乎便要轉身而去。暗自失笑一陣,韓安禮儀應酬幾句轉身去了。韓非目光只一瞥,既沒與他說話,更沒有送他出門,彷彿對他這個已經報了名號的太子渾沒看在眼裡。韓非的孤傲冷峻,使韓安很不以為然。後來,韓非的抄刻文章在新鄭時有所見,韓安不意看得幾篇,心卻怦怦大跳起來。
韓安再次踏進了城南那座簡樸的松柏庭院。
“非兄大才,安欲拜師以長才學智計,兄莫棄我。”
素聞韓非耿介,韓安也開門見山。誰料韓非只冷冷看著他,一句話不說。韓安頗感難堪,強自笑雲:“非兄乃王族公子也,忍看社稷覆滅生民塗炭乎!”冷峻如石雕的韓非第一次突兀開口:“太子果欲存韓,便當大道謀國也!”只此一句,韓安當時便一個激靈。韓非音色渾厚,底氣猶足,因患口吃而吟誦對答抑揚頓挫明晰有力,竟是比常人說話反多了一種神韻。
“非兄奇才,韓安敬服!”
“言貌取人,獵奇而已也。”那具石雕似乎從來不知笑為何物。
韓安面紅耳赤,第一次無言以對了。
此後與韓非交往,韓安執禮甚恭,從來不以太子之身驕人。時日漸久,閉門謝客終日筆耕的韓非,對這個謙恭求教的太子不再冷面相對,話也漸漸說得多了一些。幾次敘談,韓安終於清楚了韓非的來路去徑:蘭陵離學之後,韓非已在天下游歷數年,回韓而離群索居,只為要給天下寫出一部大書。
“非兄之書,精要何在?”
“謀國之正道,法治之大成。”
“既執謀國之道,敢請非兄先為韓國一謀。”
“韓非為天下設謀,一國之謀小矣!”
“祖國不謀,安謀天下?”
那一次,韓非良久無言,凌厲的目光牢牢釘住了年青的韓安。此後,韓安可以踏進韓非的書房了,後來又能與韓非做長夜談了。韓安坦誠地敘說了自己對天下大勢的種種想法,也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了父王謀臣班底的“謀秦救韓”之國策,期望韓非能夠成為父王的得力謀士,成為力挽狂瀾的功臣。不料,每逢此類話題,韓非便陡然變成冷峻的石雕,只鏗鏘一句:“術以存國,未嘗聞也!”便不屑對答了。
韓安不為所動,仍常常登門,涓涓溪流般盤桓滲透著韓非。韓安堅信,韓非縱然不為父王設謀,也必能在將來為自己設謀。但為君王,若無真正的良臣,是難以挽狂瀾於既倒的。韓非乃王族公子,不可能叛逆韓國,也不可能始終不為韓國存亡謀劃。身具大才而根基不能漂移,此韓非之能為韓國大用也。唯其如此,篤信奇謀的韓安要鍥而不捨地使韓非成為同心救韓的肱股之臣。
一次,韓非突兀問:“太子多言術,可知術之幾多?”
“謀國術智,安初涉而已,非兄教我。”
“幾卷涉術之書,太子一觀再言。”韓非從銅櫃中捧出了一方銅匣。
回到府邸,韓安立即展卷夜讀,連連拍案叫絕。幾卷《韓非子》,幾乎將天下權術囊括淨盡,八奸、六反、七術、五蠹等等等等,諸多名目連號為術士的韓安也是聞所未聞。韓安第一次夜不能寐,五更雞鳴時興沖沖踏進了韓非書房,當頭便是一躬。
“非兄術計博大精深,堪為術家大師也!”
“術家?未嘗聞也!”韓非顯然驚愕了,又陡然冷峻得石雕一般。
“術為存國大謀,豈止一家之學,當為天下顯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