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是鼓勇開口:“老臣只是覺得,老秦人往祭文信侯,細行也,民心也。當年,國人大舉私祭武安君白起。昭襄王非但不責,反倒允准官民同祭。今日譬如當年,老臣唯願我王念及民心,莫將國人往祭與山東士商同等論罪。老臣前議有差,本不當再言。然事關國家安危,老臣不敢不言。”
“辯駁國事,自當言無不盡,我等君臣誰也無須顧忌。”
年青的秦王笑了笑,又沉下了臉色:“老國尉前議,無差。長史前議,同樣無差。若無國尉長史趕赴函谷關勸阻,本王之舉,必然有失激切褊狹。事態有如此一個反覆,不是甚壞事。它使我等體味了商君對人心人性之洞察,也說明,只有法治才是治國至道。”嬴政喘息一聲放緩了語調,又倏忽凝重端嚴起來,“然則,老國尉以文信侯比武安君,卻是差矣!武安君白起有功無罪,遭先祖昭襄王無由冤殺,其情可憫。國人雖是私祭,卻是秉承大義之舉。文信侯不然,偽做閹宦,密進嫪毐,致生國亂,使大秦蒙受立國五百餘年前所未有之國恥,其罪昭然!況其業經執法六署勘審論罪,而後依法罷黜,既無錯罰,更無冤殺,何能與武安君白起相提並論?秦法有定:有功於前,不為損刑;有善於前,不為虧法。文信侯縱然有功於秦,又何能抵消此等大罪?至於念及民心,枉法姑息,正是文信侯寬法緩刑之流風,本王若亦步亦趨,呂規我隨,必將國無寧日,一事無成。老國尉呵,治國便是治眾,法若避眾,何以為法也!”
默然良久,蒙武深深一躬:“老臣謹受教。”
半月之後,老廷尉領銜的聯具上書呈進了東偏殿。
清晨時分,嬴政進了書房,依著習慣,先站在小山一般的文案前,仔細打量了迭次顯露在層層卷宗外的白字黑布帶,一眼瞥見廷尉卷,只一注目,悄無聲息地跟在身後的趙高便立即將廷尉卷抽出來,攤開在了旁邊書案的案頭。待嬴政在寬大的書案前落座,那支大筆已經潤好了硃砂架在了筆山,一盅瀰漫著獨特香氣的煮茶也妥帖地擺在了左手咫尺處。一切都是細緻周到的,目力可及處卻沒有一個人影。
“長史可在?”嬴政頭也不抬地叩了叩書案。
“臣在。”
外廳應得一聲,王綰踩著厚厚的地氈快步無聲地走了進來,依著嬴政的手勢捧起了王案上的文卷。雖是掌管國君事務的長史,對於大臣上書,王綰的權力卻只是兩頭:前頭接收呈送——督導屬吏日每將上書分類登入,夾入布標擺置整齊,以三十卷為一案送王室書房;後頭錄書督行——國君閱批之後,立即由兩名書吏將批文另行抄出兩份,一份送各相關官署實施,一份做副本隨時備查,帶批文的上書做正本存入典籍庫。也就是說,在國君批示之前,他這個長史是無權先行開啟卷宗的。這卷廷尉上書昨夜子時收到,王綰以例歸入今日文卷呈送,也料到了必是秦王今日披閱的第一要件,自然早早守候在了東偏殿外廳等待錄書分送。如今見秦王未做批示便召喚自己,心下一怔,料定是這個鐵面老廷尉又“斟酌”出了令秦王犯難的題目。然捧卷瀏覽,王綰卻頗覺意外。
老廷尉將竊葬之後的事件定為“外幹秦政,私祭亂法,流言惑國”三罪,分為五種情形論定處罰:其一,在秦山東客商與呂氏門下的山東門客、舍人舍人,古代官名,始見《周禮·地官》,職掌各種具體事務。春秋戰國,舍人為大臣府吏之通稱,多為親信門客擔任,尋常稱門客舍人。唐宋之後,舍人成為貴公子的別稱,不再是實職官吏。,無論發動、參與私祭或傳播流言,皆以“外幹秦政”論罪,一律逐出秦國;其二,秦國六百石(祿米)以上官員哭臨者,以“私祭亂法”論罪,奪爵位,舉族遷房陵房陵,今湖北房縣地帶,當時為秦國之險山惡水地區。;其三,秦國六百石以下官員哭臨私祭者,同前罪,削爵兩級,舉家遷房陵;其四,凡呂氏門客中的秦國吏員士子,只散佈流言而未哭臨六國客商所設之靈棚者,以“流言惑國”論罪,保留爵位,舉家遷房陵;其五,舉凡秦國庶民,哭臨私祭並傳播流言者,兩罪並處,罰十金,併為城旦、鬼薪鬼薪,秦國刑罰,自帶衣食為王室太廟打柴。一旬。
“並無不妥。臣以為可也。”王綰明朗回話。
“可在何處?”
“刑罰適當:官吏重罰,庶民輕治。”
“只要依法,輕重無須論之。”
“君上以為不可?”
“不,大可也!”嬴政大笑拍案,“照此批下,一字不改。”搖了搖手,又輕鬆地長吁了一聲,“我是說,老廷尉行法之精妙,不僅在輕重適當,那是法吏當有之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