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韋便清楚了烏氏倮的情形。
烏氏者,秦國北地郡之縣名也。倮者,人名也。烏氏倮,便是烏氏的商人倮,人呼烏氏倮者是也。倮族世居北地,代代以畜牧為業。商鞅變法之後,整個河西高原被秦國收回,牧區再也沒有了民眾最怕的拉鋸戰,畜牧便蓬蓬勃勃生髮起來。及至倮做了族長,倮族之畜牧業已經伸展到了陰山以北,與胡族常相交易了。倮豪俠仗義,善於周旋,與匈奴各部單于交好非常,便在畜牧之外做起了馬商:將中原穀物鹽鐵賣與匈奴,再將換來的草原良馬南下賣與中原各國。數十年下來,烏氏倮財貨劇漲,聲名遍及草原胡族。這年聞故國大旱饑荒,烏氏倮深感秦國之威秦人之身給自己的胡商生意帶來的巨大好處,遂慨然買得大批燕趙糧谷並草原數萬頭肉牛南下救秦。呂不韋接得浩蕩馬牛與數十萬斛燕麥稻黍,併力邀烏氏倮南下咸陽盤桓。烏氏倮入咸陽三日,“秦王”詔書封烏氏倮領上卿尊榮,爵位與封君相同,號為烏氏君。也就是說,烏氏倮雖非在朝官員,卻可以名正言順地享受如同綱成君蔡澤一般的儀仗、府邸、衣冠、車馬等等諸般尊榮。在“尊榮必出於農戰”的秦國,商賈縱然有得金山,也不能建造具有貴胄格局的府邸,庭院再大房屋再多,門前也不能有石坊碑刻,門額也不能有府邸標記;衣食住行可富不可貴,譬如商賈不得乘坐帶有傘蓋軺的車,只因為傘蓋高低是爵位高低之標識。
如此法度之下,烏氏倮竟爵比封君,可謂石破天驚!
然則,其時畢竟饑荒大作人心惶惶,誰也顧不得去計較這些名位虛事,一時竟是風平浪靜。事過境遷,轉過年來風雨如常饑荒漸去,老秦人眼見懷清檯開工,便油然想起此事,不禁便有了滿腹牢騷。及至念功童謠出,秦人一番咀嚼品味,感念之下自覺愧疚,便也不再計較商賈獲顯榮的事了。
八月秋風起,懷清檯告成。秦王嬴政駕臨灞上拜祭開臺,呂不韋親自宣讀了表彰詔書。關中老秦人非但沒有非議之辭,且紛紛趕來拜祭。呂不韋大為感喟,對身旁蔡澤便是一嘆:“民心為天也!天許我化秦,我何懼之矣!”嬴政見呂不韋慨然動容,遂過來關切道:“敢問仲父,烏氏倮尚有封君之榮,玉天清何故只彰名不封爵?”呂不韋素來不以仲父輕慢君臣之禮,一拱手道:“回覆君上:玉天清高年淡泊,曾言欲貴後人,有族侄可入仕途;容臣考校後論,若有才具,自當封其爵位。”嬴政笑著點頭:“果真此人有才,便封他個等同侯爵!”君臣三人便是一陣大笑。
來年開春,學宮與賢苑兩座館所大體完工,呂不韋便頒發手書廣召門客。入夏時節,便有山東士子紛紛來投。呂不韋大為振奮,立即與蔡澤開始籌劃編撰治國典籍事宜。正在此時,太后宮卻傳來密書,要呂不韋兼程趕赴梁山宮共商國是。呂不韋捧著詔書愣怔半日,蔡澤卻撇著嘴呷呷一笑:“梁山之夏,快活於咸陽多矣!公何遲疑哉!”說罷便搖著鴨步徑自去了。
望著蔡澤已顯蒼老的背影,呂不韋不禁沉重地嘆息了一聲。
六、幽幽梁山 乃見狂且
空守西畤,太后趙姬實在是急不可待了。
咸陽西北百餘里,有新老兩處宮室,古堡西畤與梁山夏宮。西畤,是秦人立國的第一座都邑,實則是在山地河谷裡用大石原木搭建的一座簡易城堡而已。五百年前,周平王封秦人為東周開國諸侯,地盤便是周人的老根——關中之地。封國時周平王便說得明白:“戎狄奪我故土,毀我灃鎬兩京。秦能驅逐戎狄,即有其國也。”也就是說,地盤雖好,卻不現成,要秦人從戎狄手中一寸寸去奪。其時秦人草草建城的全部用途只有一個,做與戎狄連年激戰的大本營。悠悠五百餘年過去,距離谷口大道十里之遙的西畤都邑已經被歲月侵蝕成了山谷中一座人跡罕至的小小石頭城,若非是秦人第一都邑而有官府時不時修葺維護一番,只怕早是廢墟了。過了西畤十多里,便是秦昭王時建造的夏宮古邑。
與夏宮所在的這片山地叫做梁山,是咸陽西北方向的第一道山地。後世《陝西通志山川》雲:“梁山高三百七十四丈,周九里,廣二里。正南兩峰相對,直北一峰最高。東與九嵕(山)比峻,西與五峰相映,南與太白終南遙拱,為一方大觀。”梁山兩峰正在一片高地之上,幾道河谷草木蔥蘢溪流多出,有草有水可進可退,堪稱佔盡兵家攻守之地利。久在隴西山地血戰求存的老秦人當年將這裡作為攻佔關中的大本營,實在是獨具慧眼。及至關中成為秦國腹地,梁山便成了最靠近咸陽的最佳消夏之地。較之於偉丈夫一般的巍巍南山,梁山便是柔美的處子——山不峻絕,道不險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