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個懂得說故事的人。
我佩服說故事說得好的人,生動、活潑、有來有去,人物栩栩如生,情節婉轉動人……
我嘆口氣。
母親說下去,“那時我實在還小,記不清楚那許多。”
我疲倦而傷心的問:“亦沒有影像留下來吧?”
“沒有,什麼都沒有,”母親忽然說:“但有記憶,我心中永遠懷念他們兩夫妻。”
是的,記憶。
我已榨盡母親的記憶,再與她多說也無用,這些年來,她重複又重複,不過是這些片斷。
只聽得她喃喃的說:“方太太對我那麼好,連幼童都感覺到她大量的愛,以後一生中,沒有人愛我多過方太太。”
“媽媽,我也愛你。”我衝口而出。
拋微微一笑,不予置評。
“我從前粗心不懂得,媽媽,現在開始,我會好好的愛你。”
她詫異,“怎麼忽然孝順起來,倒有點肉麻兮兮的。”
我深深太息。
“你們年輕人事忙,疏忽親情,也迫不得已。”
“媽媽,你記得方太太的相貌嗎?”
“她長得好美。”
“你那麼小都記得?”
她肯定的點頭,“再美沒有了。”
“象誰?”
“象聖母馬利亞。”
“象不象某個身邊的人?”我暗示她。
“怎麼會,沒有人如她那麼端莊美麗。”她不以為然。
“象不象你?”我已說得很露骨。
“不象。”
“象不象我?”我實在急了。
母親笑出來,“你在為母的眼中,也算是美的了。”
“不不不,方太太是不一樣的。”母親說。
“一點也不象?”我說。
“你那麼毛躁……”她看著我。
母親已把“方太太”神化了,在她心目中,方太太至聖至美至善,無人能及。
我不過是她粗心、慌忙、心不在焉的小女兒,她怎麼會相信我即是方太太,方太太即是我。
方太太是她的信仰。
我握住母親的手,憐惜的說:“以後我們要多在一起,我會常來探望你,媽媽,要不要我搬來同你住?”
“同我住?”母親愕然,雙手亂搖,“不要開玩笑,咱們兩代人,思想以及生活方式都大不相同,沒有可能相處,萬萬不能同住。”
她拒絕我?我啞口無言。
滿以為能夠補償她,誰知她已習慣一個人生活,自給自足,不再希冀在任何人身上獲得照顧愛護,多麼悲哀,我們遲早,都會彼環境訓練得硬如鐵、堅如鋼。
我無話可說,太遲了。
“這兩天你真是怪怪的,”母親陪笑,“不是有什麼不妥吧?”
我呆視窗外,“母親,方先生的墓……”
“在本市,我每年都去掃墓。”
“我想去。”
“同你有什麼關係?剛出院,熱辣辣的天氣,日頭一照中了暑怎麼辦好?”
她還是把墓址告訴我了。
我是即刻去的。
感覺上總以為他剛落葬,其實已有四十餘年,墓木已拱。
青石板上全是青苔,墓碑字跡已經模糊。
我手籟籟的抖,蹲下去,伸手摸索。上面寫著方中信字樣,一九五五——一九八八。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慢著,是什麼,我把臉趨向前去看,這一看之下,三魂不見了七魄,原來碑上刻著:宜,我永遠愛你。
方知道我會找到這裡,他知道我會看到這行字,他知道。
我額角頂著清涼的石碑,號陶大哭起來。
我是不得不回來,我是不得不走,我們是不得不拆散。
我今生今世,被汝善待過愛護過,於念已足。
我淚如雨下。
在這偏僻的墓地,也無人來理我,我躲在樹蔭底下,不知哭了多久,只覺得氣促頭昏,四肢無力,也不願站起來走。世界雖大,彷彿沒有我容身之地,沒有方中信帶領我,我不知何去何從。
跪在石板地上,直至膝頭髮麻,天色暗下來,我不得不定。
而且還不能把悲傷太露,以免被人知道我的秘密。
第22章
我蹣跚地回家。
妹妹在視窗張望,一見我,立刻奔出來,給我帶來一絲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