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企圖重新進入她講述的夢,想象自己撫摸她的臉龐,輕巧地——一定不讓她知道這一點——把她眼窩裡的泥擦掉。然後,他聽到她話中難以置信的悲愴:“我還是看不見,我的眼睛已經成了空洞。”
他的心要碎了,感到自己正處於心肌梗死的邊緣。
特麗莎又睡著了。他睡不著,想象著她的死亡。她帶著可怕的題夢死了,由於她死了,他再也不能把她從噩夢中喚醒。是的,這就是死亡:特麗莎帶著可怕的噩夢睡著了,而他再也不能將她喚醒。
19
托馬斯的祖國被侵佔已經五年了,布拉格發生了可觀的變化。托馬斯在街上遇到的人不一樣了,朋友們有一半去了國外,留下的有一半已經死去。將來不為歷史學家們記載的事實是,入侵後的這些年是一個葬禮的時代:死亡率急劇上升。我不是說人們都是象小說家普羅恰茲卡一樣,是被逼致死的(當然不多)。這位小說家的私人談話在電臺播了兩個星期之後,他便住進了醫院。到那時為止一直潛伏在他體內的癌細胞,突然象玫瑰花一樣開放了。他在警察的陪同下接受了手術。他們發現他危在旦夕,才對他失去了興趣,讓他死在他妻子的懷裡。但有許多並沒有直接受到迫害的人也死了,絕望之感在整個國家瀰漫,滲入人們的靈魂和肉體,把人們摧垮。有些人不顧一切地從當局的寵愛下逃出來,不願意接受與新領導人握手言歡,充作展品的榮幸。詩人赫魯賓正是這樣死的——他逃離了當局的愛。他盡一切可能躲著那位文化部長,而部長直到他的葬禮時也沒能抓住他,只能在他的墓前演說中大談詩人對蘇聯的熱愛。也許他希望自己的話會虛假得令入勃然大怒,使赫魯賓從死亡中震醒過來。但這個世界太醜陋了,沒有人決意從墳墓中重新站出來。
一天,托馬斯到火葬場去參加一位著名生物學家的葬禮,此人曾被大學和科學院趕了出來。當局禁止在訃告中提到葬禮的時間,害怕葬禮會變成一次示威。哀悼者們直到最後一刻才知道屍體將於清晨六時半火化。
進入火葬場,托馬斯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大廳裡亮極了,象是個攝影棚。他迷惑地看了看四周,發現有三處地方設定了攝像機。不,這不是拍電視,是警察局安的,要拍下葬禮去研究是哪些人參加葬禮。死者的一位老同事現在仍然是科學院的成員,足夠勇敢地作了墓前演講。他從沒打算過要成為電影明星。
葬禮完了,大家向死者的家屬致敬。托馬斯發現大廳一角有一圈人,那位高個駝背的編輯也在其中。看到他,托馬斯感到自己是多麼想念這些無所畏懼情同手足的人。他笑著打招呼,開始朝編輯那邊走去。編輯看見他便說:“小心!不要靠近!”
說來真是一件怪事。托馬斯弄不清是否能把這句話理解為一句誠懇友好的忠告(“看著點,我們正在被拍照;你與我們講話,又會捲入另一次審訊。”),或者把它理解為一句嘲諷(“既然你不能勇敢地在請願書上簽名,那就始終如一吧,別同我們攀老交情了。”)。無論這話是什麼意思,托馬斯聽取了勸告,走開了。他感到那月臺上的漂亮女人不僅僅步入了臥車廂,而且,正當他要表示自己是多麼崇拜她時,對方卻把手指壓在他嘴上,不讓他說出來。
20
那天下午,他還有一次有趣的遭遇。他正在洗一個大商店的櫥窗,一個小夥子在他右邊站住,靠近櫥窗,開始細細檢視牌價。
“漲價啦。”托馬斯沒停下手中沖洗玻璃的水柱。
那人看看托馬斯。他就是托馬斯在醫院時的同事,曾經以為托馬斯寫了自我批評的宣告而加以譏笑的那個人。我曾經把他稱為S。托馬斯很高興見到他(如此天真,正如我們對沒有料到的事情感到高興一樣),但他從老同事眼中看到的(在S面前,他有機會使自己鎮定一下),是一種不甚愉快的驚訝。
“你好嗎?”S問。
托馬斯還沒應答,就看出S對這樣提問頗覺羞愧。一個幹著本行的醫生問一個正洗著櫥窗的醫生近來如何,顯然是可笑的。
為了消除緊張氣氛,托馬斯儘可能輕鬆地說出幾個字來:“好,還好!”他馬上感到,無論他說得多麼費力(事實上,因為他太費力),他的“好”聽起來象是苦澀的反語。他很快加上一句,“醫院裡有什麼新鮮事?”
“沒什麼,”S回答,“還是老樣子。”
他回答得儘可能不失分寸,但也顯得極不合適。兩人都知道這一點,兩人都知道他們都知道這一點。他們中的一個正在洗窗戶,怎麼能說“還是老樣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