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
神般坐著的那半個時辰,屋裡的仇家輾轉不睡覺,外頭的隋淼也跟著嘆氣,從頭到尾沒見他笑過。
寢屋陷入黑暗,值夜護院按部就班巡視各處。
靠近荷塘的灌木叢裡,露出的眼睛閃閃發光。
耳邊蛙鳴此起彼伏。
頭頂彎月無聲偏移。
西邊敞開透風的兩扇窗牖,無聲無息間被撥開地更大。
一道輕煙般的身影翻滾入黑暗室內。
雙層覆帳閃電般掀起又落下。短短瞬時間,輕煙般的苗條身影已經滾入床內,放下的帳子裡漆黑不見五指,她四處摸索著去揪仇家。
手指摸到柔軟的床褥,床上四處都摸了個空。
應小滿頓時一懵。
好大的一張架子床,比她家裡兩張炕拼起來還要大。仇家躺在靠牆的床裡頭……伸手居然沒揪著人。
比伸手抓了個空更糟糕百倍的是,床裡頭躺下的郎君居然至今還沒睡著。黑暗裡睜著一雙清醒的眼睛,和跪坐在床邊四處摸索的不速之客無言對視。
兩邊視線冷不丁撞上,床上躺著的郎君眨了下眼。
應小滿:“……”
一不做二不休,她唰地踢開布鞋,一個魚躍動作飛撲進床裡,這回準確地揪住衣襟。
人隨即緊跟而上,直接單膝跪上去,膝蓋頂住仇家胸膛,壓低嗓音喊,“晏容時!還記得我爹爹大碩嗎!我來替爹爹報仇了——!”
說時遲,那時快,電光火石的瞬間,長久惦記的心願即將達成,揪緊衣襟的手掌心滲出薄汗。
腦海裡飛快地劃過一大串要點。
深色衣裳,穿在身上!換洗衣裳,包袱裡!引開狗的四隻肉饅頭,包袱裡!老家帶來的爹爹遺物,報仇用的鐵門栓……還在包袱裡?!
她趕緊單手解包袱布結。
心情激盪起伏,動作失了分寸,膝蓋骨原本就是身體最硬的部位之一,被她狠勁地壓在仇家胸口,頓時壓出一聲悶哼。
這回發聲極近,應小滿的眼皮子劇烈一跳。
仇家的嗓音她聽過,分明低沉得很,為什麼悶哼起來,這麼像七郎的聲音!
呼吸亂了一瞬。短暫恍神間,視線和黑暗裡的仇家又對上了。
耽擱片刻,她的視力已經漸漸習慣了黑暗。被她壓住的仇家並未試圖掙扎。
越看越眼熟的一雙桃花眼於近處凝視著她,眼神裡透出極複雜的意味,似歡喜又似悲傷,於黑暗裡開口喚她:
“小滿。”
應小滿的動作頓在原地,腦子嗡嗡作響。
悶哼聲還有可能錯認,說話聲她絕對不會認錯。
半夜睡在東苑寢屋裡的,竟然是七郎!
被她在黑暗裡入室尋仇,揪住衣襟按壓在床裡,包袱裡帶來的二十斤鐵門栓險些當頭敲下去的,是七郎!
渾身繃緊蓄勢待發的那根弦猛地鬆了。
應小滿呼吸急促,動手復仇的激動情緒倏然散去,
後怕升上心頭。
如果七郎沒有黑暗裡認出她,如果他沒有喊那聲小滿,如果他不是睡在靠床裡頭,她一開始便揪住他衣襟,黑燈瞎火地直接一門栓敲下去——
今夜給仇家擋災的倒黴替罪羊,豈不是成了七郎!
啪嗒,手勁一鬆,沉重的包袱落在床板上,發出咚的一聲。
應小滿眼眶發溼,驟然撲過去抱住晏七郎。手臂攬住溫熱肩膀的同時,全身重量都壓在晏七郎胸膛上,頓時又壓出一聲悶哼。
“七郎,你、你怎麼睡在東苑!我聽隋淼說,今夜睡東苑的是晏容時!我差點把你當成仇家砸了!”
晏七郎把撲入懷裡的人攬住,兩人在黑暗裡緊擁了半晌,他才開口說:“小滿,你……還當我是七郎?我以為你潛入屋來,砸的就是我……”
應小滿:“?”
應小滿又想笑又想哭,抬手狠拍一下。
“我砸你幹嘛?就連雁二郎那混蛋都活得好好的,我為什麼要砸你。這個京城我最不想出事的就是你!”
晏七郎低下頭來,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於什麼也沒說,只越來越用力,把懷裡的小娘子彷彿嵌進身體般地緊緊箍住。
剛才應小滿已經做好下手準備,帶來的包袱已經開啟。只差一點點,她就要抽出包袱裡的二十斤包鐵門栓。
千鈞一髮之際,突然發現床上躺的是七郎,動手前的激動興奮變成了十足後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