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這個裴家……
即便是商賈,可是幾十年來在濂州也算是風光體面的人家了,沒想到兩三年的時間裡,說倒下就倒下了。
這麼大的一個家族啊,家產宅院,在外頭都被官府變賣了。
“裴序光。”
鬱姬姿態閒適地挪動了一下自己腳下的錦緞繡鞋,在裴序光的牢房裡挑了個乾淨的地方落足,然後緩緩從紅唇張合之中吐出了那個男人的名字。
裴序光。
見到一個正值青春、姣美華服的女子來到自己這裡,苟延殘喘的裴序光顯然感到一陣錯愕和驚訝。
這個牢房裡,誰都可能來,唯獨女子不大容易過來。
或許是提審的官員,或許是敲詐的獄卒,這些人都可能來到地牢裡和關押的犯人們說上兩句閒話,但是唯獨一個風光體面、衣著錦繡的年輕女子,何難讓人將她同這種陰暗潮溼的髒汙之地聯想到一起。
裴序光人雖老矣,但是好在腦子還算靈光,並沒有因為家中這幾年來接二連三的各種打擊而神志不清。
見這女子衣著不凡,他首先在腦海中細細思索了一番,當她是濂州官場裡哪個官員的妻室、姬妾,總之不會是普通人,所以還是強撐著瘦弱蒼老的身體起身向她行了禮:
“老朽……見過夫人。夫人貴步臨賤地,老朽實是惶恐不已。”
裴序光第一時間想到的,這個女人來這裡找他,應該是為了敲詐勒索他一番,向他交換什麼好處。
他第一反應是這女子是官僚家眷,或許是受丈夫的暗示,或許是她自己拿定的主意,想要過來問問他還有沒有什麼私藏在外頭的家產,她要從自己身上再摳出一些錢來,而作為交換的條件,她極有可能會幫助裴家在男人面前吹點枕頭風,讓裴家的官司可以被從輕處置。
,!
這種事情,也並不是沒有先例的。
而裴序光現在正缺這樣一個機會。
他不怕別人敲詐他,怕只怕這個裴家是真的完了,連敲詐他的人都沒有。
所以他面對這女子十分小心恭順,做足禮數,一副百般配合的模樣。
鬱姬見他卑躬屈膝,不由冷笑:“裴老太爺身子可還康健?”
地牢陰暗,終年不見日光,裴序光人又老矣,在這牢中關了一陣子之後,眼睛也痛得厲害,平素視物已經開始有些不清晰了。
方才,他也是猶豫著愣了許久,才慢慢看清了鬱姬裙襬上華美的刺繡和布料,認定這女子絕非凡人。
見鬱姬問起,裴序光又是拱手低咳:“老朽戴罪之身,活了這樣一把年紀,該死也是時候了,只是心中牽掛著家眷,死又不敢死,勉強苟延殘喘罷了。”
家眷。
呵。
鬱姬聽到這個詞,心中更是冷笑連連,恨意滔天。
他的家眷,他裴序光的家眷!
在外祖母鬱徽蘭之後,他又新娶了妻室,納了美妾,生養了嫡庶子女,兒孫滿堂,如今一整個裴家赫赫揚揚枝繁葉茂,他也到了當老太爺、抱重孫的年齡了。
他當然牽掛他的家眷子孫。
他的妻,他的妾,他的子女,他的孫子重孫們。
唯獨沒有鬱徽蘭,沒有那個他從未見過一面的女兒青錦,更遑論自己這個“外孫女”了。
“老先生重情重義,實屬難得。”
鬱姬輕笑,“世間多半的男子與妻子,都是大難臨頭各自飛,自己活命了便是萬事大吉,哪有空過問妻女的安危了。老先生如今還念著家中妻眷,可見是有情有義之人。”
……當年他僥倖在突厥人那裡交了買命錢,匆忙逃命,便將懷有身孕的鬱徽蘭丟在了突厥人處,絲毫不見掛念妻女,如今上了年紀了,反倒唸著妻女了。
裴序光眼中有片刻的恍惚,似是想搖頭。
他將話頭轉到鬱姬身上:“不知夫人尊貴之人,還特意來此陋室,見老朽一個將死之人,可是……可是老朽還能為夫人做些什麼?”
鬱姬瞥他:“你希望我能為你做什麼?你又還有什麼牽掛不下的?”
這是要和他做些交換的意思了。
鬱姬沒有說自己是哪個官員的妻眷,但只看她可以隨便來到這地牢重地,想她也是有些身份在身上的,她自己不說,裴序光也識趣地沒有多問。
裴序光見她終於張了這個嘴,瞭然一笑,然後撫了撫自己蒼白的鬚髮,攏了攏身上破敗不堪的髒衣,仍然是鄭重其事地跪地,向鬱姬重重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