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人家。
洗臉的時候,他從洗臉盆的水裡看到了自己,自己還是過去那個模樣,只是髮型不同,留著一個三七開的小分頭。
他在“家”門外洗臉,自來水並沒有接進家裡,更像是一個公用的水龍頭,這期間,有好幾個人提著水桶來裝水。
有人說,現在才醒啊?
有人說,昨晚開夜班了?
有人說,又在報上看見你的小說了。
張建中心兒跳了一下,想難道現在的自己是一個文藝青年?筆記本上的小說散文是自己寫的,且還時不時能在報上發表。
裝水的人只管說,更像是打招呼,也不一定要張建中回答,水桶裝滿水,便提回各自的家了。那是一個葫蘆似的小巷子,住著十幾戶人家,許是禮拜天,太陽曬不到的蔭影下,圍了好些人在一張石板桌在下棋。
“將死了,沒得救了!”有人洋洋得意。
“你別高興得太早,我可以回馬救棋。”有人不服輸。
“回馬照斬!”
“你斬,你敢斬?”
“有什麼不敢的?”
就聽見很響的棋子磕碰聲,再很響亮地叫道:“將!”
不服輸的人叫起來:“張建中,你過來跟他殺幾盤!”
張建中心兒又跳了一下,難道現在的自己也叫張建中?貌似全巷子的人都認識自己,只是自己不認識他們。
“你這算什麼本事?有能耐你贏我。”贏棋的人嚷嚷。
“我贏不了你,但有人能贏你。”不服輸的人底氣也很足。
他見張建中還蹲在那裡,就跑過來拉他:“快快,去把他的囂張氣焰殺下去。”張建中哪會下象棋?嘴裡說,你們玩,你們玩。身子卻往後縮,但那傢伙勁大,連拖帶拉,硬是把張建中拖到棋盤前。
棋子已經擺好,對方也不客氣,先下當頭炮。張建中隨手跳馬,對方推了一步七路兵,張建中回他一個當頭炮……這會兒,腦子便像機器般運轉起來,許許多多藏在角落裡的記憶隨著每下的一步棋,被一頁頁翻了出來。
老爸是一個小酒店的廚師,也就能炒幾個小菜的手藝。那時候,也沒什麼大酒店,大廚已經是很了不起的技術人才了。據說,老爸最拿手的是做餛飩,五毛錢一碗,老百姓都吃得起。
老媽是家庭婦女,偶爾,去街道小廠糊糊火柴盒,或領些縫縫補補的針線活回家來做。
張建中像那個年代所有的孩子一樣,只讀了九年書,五年小學,四年中學,初中、高中各兩年。學習成績普遍得不能再普遍,只是作文還可以,經常張貼在班級範文欄裡。
那時候,沒有考大學的概念,高中畢業就參加工作,或進廠當工人,或下鄉當知青。
張建中是獨子,屬照顧物件,不必下鄉去農村,就進了一家國營工廠,跟師傅學開車床。那是縣裡最大的國營工廠,全稱是紅旗縣機械廠。
師傅是八級車床工,是當時工人裡級別最高技術最好的。他告訴張建中,要當好車床工最重要有兩點,一是要會看圖紙,二是要磨得一手好刀。
開始,張建中以為磨刀很容易,師傅把他帶到砂輪前,示範地磨了一把左偏刀,他才知道,師傅說的刀與他想象中的刀並非一回事。
師傅說,手要定,刀糟的光潔度要像鏡子一樣光滑,否則,削出來的鐵屑會四處飛濺,傷自己也傷別人,而且,產品也很難能保證有高的精確度。
第三章 被器重的文藝青年
張建中學看圖紙,一見那些阿拉伯數字頭就暈,什麼銳角鈍角、圓周率等等,在課本上就沒太弄懂,這會兒,卻要翻出來重新過一遍。他很不明白,只有小學文化程度的師傅怎麼懂這些?而且,很快就解出答案,三幾下就把刀磨了出來,把刀架搗弄好了。
他想,師傅一定有比課本更簡單的求解公式。
然而,師傅再不像磨刀那樣手把手教他,只是叫他啟動車床幹就行了,自己卻坐在一邊,“咕咚咕咚”吸水煙。
後來,老爸告訴張建中,每個師傅都有那麼幾下不傳徒弟的絕活。
教會徒弟打死師傅!誰都會留一手。
老爸說,要靠悟。
老爸說,當年,他就是靠悟,從他師傅那裡偷師學會了做餛飩。他帶了幾個徒弟做的餛飩都不及他做的皮薄肉鮮。這也是他時至今日,還能在那小酒店佔據一席重要位置的資本。
老爸說,如果,徒弟把他那點絕活學到手,他早被清理進待退休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