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入門徒弟何老六引進了匠師的大門,霍老頭便專注於何大海交代的任務。
鮮家嘴雖然是個小山村,但千百年來,銅鹽之富,並非浪得虛名。它,在浩瀚的歷史風月之中,佔據著重要地位。然而經久人寰,物是人非,小山村裡長出的子子孫孫,全然失去了對老祖宗的那份美好記憶。
在民國之前,梓縣遍佈著井鹽和鍊銅之術,尤以梓鹽享譽周邊,一度靠著大江的水運而遠銷沿海地區。因而,享有盛譽的梓縣水碼頭,其實又被稱為鹽碼頭。
在那之前年月裡,沿著大江順流而下,大江的號子在赤身裸背的縴夫拖動的纖繩下,宛如拖著一座城市連著一座城市的繁華。
在霍老頭看來,鮮家嘴何其有幸能夠承載這筆厚重的財富,然而又何其悲哀的全然忘記了這份財富。即便是像老扛把子和何鳳山的老人,也都了無印象。
大浪淘沙,時間淘去了歷史的過往,也淘去了它本該有的文化傳承。
這也是霍老頭幾十年來,始終認為鮮家嘴的人都是一群沒有文化的野蠻子的主要原因。他活了將近一個世紀,有幸見證過它衰亡的影子。
那時候,他也很小,大約不足八歲吧。
鮮家嘴是周邊產井鹽的較為著名的地方,那時候他恍惚記得,村裡大大小小布滿了上百口井鹽。一根長長的竹筒,連著一個大風車一般的竹木輪子,架在一口碗口那麼大的井口,如同鑽石油的轉子一般,中間被打通的長長竹筒順著井口伸下去,不多一會兒拉起了,拖到滷鹽的水槽裡,開啟扣在竹筒上的開關,股股沉黃色的鹽水,便嘩嘩地倒在水槽裡,經過一番嚴格的煮鹽、過濾、曬鹽,顆顆晶瑩如雪的井鹽像銀子一般白晃晃的勾人心絃。
經過打包裝袋的井鹽,透過來自滇省的矮樁馬、驢,甚至牛車,沿著破碎的石子路,輾轉運到鹽碼頭,在鹽碼頭登船被髮往各地。也就因為這些井鹽,那時候民間盛行一種商會組織:鹽幫。
鹽,是人存活的力氣,也是人的生存之道。那時候的官府對井鹽管控得很嚴苛,私自販賣私鹽都要被處於重罪。或流放,或苛以重罰。
鮮家嘴雖然不鍊銅,但卻享受著銅錢的便利。那時候的梓縣,受命制錢鍊銅。因而鹽幫的銅錢板子和翹寶銀子如流水一般湧入這個小村子。
那時候,有錢能幹啥呢?一方面買地當地主,另一方面便是修房造屋。大地主的命運大都是悲催的,鮮有人家善終。唯有那些小地主活得有滋有味。鮮家嘴沒有大地主,但卻有不少的小地主。其中尤以老何家為代表。
人心向來思善,有錢的日子過得水油油的。但那時候,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鮮家嘴的私塾跟它修建的廟宇和戲臺子一樣,也是遠近有名。就連學醫的,也都遠遠不及。而像他這種老手藝,更是不值一提,皆為下品。
他的祖上是佃農,給小地主打工。
他一個放牛娃,偶然拜進了魯班的門下,成為了一名木匠。原本也就在周邊四鄰修修房子,刻刻畫畫雕樑畫棟,走走翹角飛簷。未曾想,有一天他的老手藝居然變成了寶貝,而他呢也就搖身一變變成了城裡的名人。
年輕的時候,他出師之後,修過不少的老宅子,但這些他自以為驕傲的作品,大都被那段苦難的年月給拆得片木不留。從那以後,他便不再造屋,而是轉向了給人刻木版畫、雕刻印章,偶爾給人畫一幅畫,換點錢糧來過日子。
來鮮家嘴的這些日子,他尋尋覓覓地在村子裡翻找出好幾處井鹽的井口,但都很遺憾,這些碗口大的井口大都被破壞殆盡。而村裡的老宅子,除了義善堂、老中醫的老宅子,便只有何興旺祖上那戶小地主留下的小院子。
當年唱大戲的戲臺子早已經被翻成了二臺土,如今更是被種上了藤椒,搞成了農業產業園。原本穿金戴銀的觀音廟,也都被推倒,僅僅剩下一座斷掉了塔尖的荒塔。而那座當年橫跨白水河的九龍橋,也都被水毀沖刷殆盡,連根石頭樁子都找不到蹤影了。
他在鮮家嘴待得越久,心裡的火氣便越大。“都是些敗家的玩意兒!”
他手中的草圖畫了畫,撕了撕。他是個手藝人,慣來追求完美無瑕。回憶是痛苦的,也是充滿瑕疵的。但他無法容忍因為記憶的瑕疵,而導致他的草圖出現瑕疵。
老了,臨到要死了。他卻又不得不苦哈哈地捧起老師傅傳下的孤本和從書店裡淘來的建築書本,逐項逐款的比對。何老六跟他打下手,不得不防著老頭子發火。這老頭子年紀越大,火氣越暴躁,一旦出現紕漏,抓起什麼東西就砸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