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格爾的定律不錯,調和派來了,他說,〃這本來有兩派:用文言的歡喜用'伊'字,如周作人先生便是;用白話的歡喜用'她'字,'伊'字用的少些;其實兩個字都是一樣的。〃〃用文言的歡喜用'伊'字,〃這句話卻有意思!文言裡間或有〃伊〃字看見,這是真理;但若說那些〃伊〃都是女人,那卻不免委屈了許多男人!周作人先生提倡用〃伊〃字也是實,但只是用在白話裡;我可保證,他決不曾有什麼〃用文言〃的話!而且若是主張〃伊〃字用於文言,那和主張人有兩隻手一樣,何必周先生來提倡呢?於是又冤枉了周先生!——調和終於無效,一位女教師立起來了。大家都傾耳以待,因為這是她們的切身問題,必有一番精當之論!她說話快極了,我聽到的警句只是,〃歷來加'女'字旁的字都是不好的字;'她'字是用不得的!〃一位〃他〃立刻駁道,〃'好'字豈不是'女'字旁麼?〃大家都大笑了,在這大笑之中。忽有蒼老的聲音:〃我看'他'字譬如我們普通人坐三等車;'她'字加了'女'字旁,是請她們坐二等車,有什麼不好呢?〃這回真鬨堂了,有幾個人笑得眼睛亮晶晶的,眼淚幾乎要出來;真是所謂〃笑中有淚〃了。後來的情形可有些模糊,大約便在談笑中收了場;於是乎一幕喜劇告成。〃二等車〃,〃三等車〃這一個比喻,真是新鮮,足為修辭學開一嶄新的局面,使我有永遠的趣味。從前賈寶玉說男人的骨頭是泥做的,女人的骨頭是水做的,至今傳為佳話;現在我們的辯士又發明了這個〃二三等車〃的比喻,真是媲美前修,啟迪來學了。但這個〃二三等之別〃究竟也有例外;我離開南京那一晚,明明在三等車上看見三個〃她〃!我想:〃她〃〃她〃〃她〃何以不坐二等車呢?難道客氣不成?——那位辯士的話應該是不錯的!
1924年7月14日,溫州。
(原載1924年《時事新報》副刊《文學週報》第130期)
說夢
偽《列子》裡有一段夢話,說得甚好:
〃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不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遊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復役人。……尹氏心營世事,慮鍾家業,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寐。昔昔夢為人僕:趨走作役,無不為也;
數罵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徹旦息焉。……〃
此文原意是要說出〃苦逸之復,數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邪?〃這其間大有玄味,我是領略不著的;我只是斷章取義地賞識這件故事的自身,所以才老遠地引了來。我只覺得夢不是一件壞東西。即真如這件故事所說,也還是很有意思的。因為人生有限,我們若能夜夜有這樣清楚的夢,則過了一日,足抵兩日,過了五十歲,足抵一百歲;如此便宜的事,真是落得的。至於夢中的〃苦樂〃,則照我素人的見解,畢竟是〃夢中的〃苦樂,不必斤斤計較的。若必欲斤斤計較,我要大膽地說一句:他和那些在牆上貼紅紙條兒,寫著〃夜夢不祥,書破大吉〃的,同樣地不懂得夢!
但莊子說道,〃至人無夢。〃偽《列子》裡也說道,〃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張湛注曰,〃真人無往不忘,乃當不眠,何夢之有?〃可知我們這幾位先哲不甚以做夢為然,至少也總以為夢是不大高明的東西。但孔子就與他們不同,他深以〃不復夢見周公〃為憾;他自然是愛做夢的,至少也是不反對做夢的。——殆所謂時乎做夢則做夢者歟?我覺得〃至人〃,〃真人〃,畢竟沒有我們的份兒,我們大可不必妄想;只看〃乃當不眠〃一個條件,你我能做到麼?唉,你若主張或實行〃八小時睡眠〃,就別想做〃至人〃,〃真人〃了!但是,也不用擔心,還有為我們掮木梢的:我們知道,愚人也無夢!他們是一枕黑甜,哼呵到曉,一些兒夢的影子也找不著的!我們徼倖還會做幾個夢,雖因此失了〃至人〃,〃真人〃的資格,卻也因此而得免於愚人,未嘗不是運氣。至於〃至人〃,〃真人〃之無夢和愚人之無夢,究竟有何分別?卻是一個難題。我想偷懶,還是摭拾上文說過的話來答吧:〃真人……乃當不眠,……〃而愚人是〃一枕黑甜,哼呵到曉〃的!再加一句,此即孔子所謂〃上智與下愚不移〃也。說到孔子,孔子不反對做夢,難道也做不了〃至人〃,〃真人〃?我說,〃唯唯,否否!〃孔子是〃聖人〃,自有他的特殊的地位,用不著再來爭〃至人〃,〃真人〃的名號了。但得知道,做夢而能夢周公,才能成其所以為聖人;我們也還是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