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與挫折、明與暗、成與敗之間,若有所悟,都必須加以修正。
但是,把焦點從講故事者和故事轉到讀者和所讀文字上,有利也有弊。
弊莫大於削弱了小說的戲劇性。在《押沙龍,押沙龍!》中,福克納既抓住偉大情節的戲劇性,也抓住了心煩意亂他講故事的戲劇性。其中有英勇的情節——衝突的意志,駭人的命運;情節愈大,小說愈見豐富。但是其中也有幾段詮釋性的敘述,從羅莎個姐的聖經詩學和康普生先生的引經據典,到昆丁的生活故事和施裡夫的超然的同情和嘲弄。福克納給這些講故事人提供各式各樣口頭傳下來的東西(幾十篇銘記不忘的演講,老掉牙的故事),也有零星的文字資料(信札的片斷)。如今他在講故事人與故事關係這一主要模式中融入了隱約的讀者與所讀內容的模式,並使二者相互印證,使二者都成為藝術家同作品的關係。《去吧,摩西》代表這種複雜結構的變體,以讀者與所讀內容的關係為主,以講故事人與故事的內容為輔。
不過,不如《押沙龍,押沙龍!》那麼充分地體現這兩種模式的戲劇內涵。老卡羅瑟斯·麥卡斯林雖然比託瑪斯·塞特潘多子多孫,但是不如塞特潘那麼出眾;艾薩克·麥卡斯林雖比《押沙龍,押沙龍!》中的說書人道德高尚,但是作為讀者和說書人,不那麼有血育肉;因此他是偉大不足而膽怯有餘。二者的關係開掘不足。
這些侷限性背後有兩個簡單的原則,透過寫作方式而用進《去吧,摩西》中。
福克納說是出版商把《去吧,摩西》看作短篇故事集,因此在書名中加上“及其他”
三字。作者自己把它看成一部道地的長篇小說”,不過由小單元組成,因此既予以自由,又製造困難。雖然自成起迄的各個部分必須組成整體,但允許有跳越和脫節。
結果,雖然時間幅度比《押沙龍,押沙龍!》大,但正由於結構允許省略,因此篇幅比它短小簡單。再說,由於包含許多自成起迄的單元,因此手法頗像福克納的短篇商業小說那樣“簡單明瞭”。
福克納早期傑作中進行揭露和技巧試驗的複雜手法,只充分應用在其中一篇《熊》中。這一篇是他在把短篇擴寫成長篇的過程中自然出現的。其餘的短篇形式較為簡單,後來改寫成長篇時才變得複雜和豐富起來,唯獨《熊》是先有複雜豐滿的形式,後來才簡化成商業小說。有些讀者覺得《熊》和前後的關係不太協調,可能就是這個原因。這一事實也說明何以《去吧,摩西》同福克納的許多短篇小說的簡單結構有些相似。
彷彿為了配合《去吧,摩西》的簡單的敘事技巧,福克納趨向於更加平鋪直敘主題。把艾克·麥卡斯林視為福克納的代言人顯然是錯誤的,艾克的理想主義不僅為書中人物所不齒,卡斯·埃德蒙茲的駁斥尤其有力,而且被《三角洲之秋》從根本上予以否定。福克納在小說內外,力圖說明艾克太清教徒式、太與世隔絕,因此太輕易棄絕、退縮;後來他說“我認為人不能只是譴責”。艾克只顧保持自己的純潔,結局是自絕於人。他知道祖先搶地、自封為土地和別人的主人、一味追求利潤以後,便認山姆·法瑟斯為父,放棄自己的繼承權。他知道祖先聽任虛榮心和色慾氾濫而陷入亂倫以後,便以“當郡裡半數人的叔父,而不當任何一個人的父親”自慰。
除了當不相干的人們的叔父以外,艾克簡直像耶穌的微縮版。為了保護自己的純潔,過著簡直非人的生活;一無瓜葛,包括財產也沒有了;沒有性生活;沒有子息,可以說沒有人的生活。艾克的追求同小說的主題相吻合,福克納渲染艾克的理想主義的力量,但是,艾克的解決方法不太有效。因此福克納誇張地寫他的侷限性,寫譴責、封閉和退縮的侷限性。這樣產生的問題是雙重的,因為我們看到的是小說人物的完全否定和小說作者對這一人物的恰如其份的否定。這個問題奇怪地把我們帶回到讀者和讀者應做的事。小說把每一段內容界定為“淨本”和“前言”,要求我們製造銜接、拼湊影象,然後進行修改甚至批判。同樣,它給我們提出道德問題及其明顯的解決辦法,它又因為這些解決辦法充滿了否定而加以否定。一方面,“淨本”(開始時原有的、經過我們創造發揮後至少部分地否定的本子)不斷尋找一個能使之完整成本的讀者;另一方面,道德問題(艾克與之搏鬥的道德問題和我們在判其搏鬥之是非時產生的道德問題)不斷尋找一個能解決這些問題的道學家。
書雖有結束,《去吧,摩西》和《押沙龍,押沙龍!》一樣沒有結局。
12 月寄走打字稿給薩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