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納改動了霍拉斯的作用,也改動了娜西莎和小貝爾的作用。她們在《聖殿》第二稿中有著兩種重要功能:說明霍拉斯的弱點的由來,也說明對南方婦女的一種看法。後者對於我們理解坦波爾和她的一生至關重要。小貝爾雖然楚楚動人,但更多的是挑逗慾念;雖然大膽,但更多的是愚蠢。她和坦波爾有一些共同之處,包括難以剋制的性慾。娜西莎則相反,她體現重名譽、愛體面的品格。她認為性慾的一切表現既可厭又危險,因此始終主張剋制。在娜西莎眼裡,魯比·拉瑪對李·古德溫的忠貞算不了什麼,重要的是她居然不結婚就跟人同居。娜西莎的這一判斷中,我們不僅看到她崇尚剋制,還看到她的一些根深蒂固的信念:社會依靠剋制,特別要剋制性衝動;絕無可能指望男人有足夠的剋制力,因此女人必須背上文明的十字架。
娜西莎的這些信念條條都和她的社會合拍。和她的社會一樣,與其說是天真無邪,倒不如說憤世嫉俗;不是大驚小怪,而是容易生氣。她把男人想象得十惡不赦,換言之,金魚眼的性變態和她哥哥一度以她為目標、如今一心想著姦汙繼女的妄想狂,都趕不上她心中的懷疑。她對女人要求極高,認為文明全靠女人自我剋制、也強使別人剋制,才得以維持。然而,她如此要求女人,卻又認為女人難以守身自持——小貝爾的勾勾搭搭不足為奇,魯比·拉瑪藐視習俗才是罪過,十分兇險。坦波爾的經歷,從嬉皮笑臉賣弄風騷開始,後來好奇地躍躍欲試,然後放縱情慾和墮落,直到用盡心機重返受人尊敬的社會,刻畫出娜西莎和她的社會所能看到的唯一出路。
一方面因為她看到的出路條條險峻,另一方面因為她對於體面把握不穩,娜西莎對女人的不信任不亞於對男人的鄙視。然而由於我們鄙視坦波爾,由於我們無不覺得坦波爾的痛苦和墮落太過分了,我們可能會覺得《聖殿》對書中男人的同情多於女人。連小說中最露骨地摧殘婦女的金魚眼原來也受到過他母親的摧殘。除了魯比·拉瑪這個唯一重要的例外,書中的婦女不是走向一個極端,便是走向另一極端;不是主張剋制,便是誘姦男人,風騷淫蕩。這兩個極端排除了其他一切可能。坦波爾初試雲雨,便挑逗勾引男人;慾火上升,便滿嘴淫聲浪語,還作弄男人、使男人受盡屈辱。她回到社會所認可的角色,接受父兄的保護;為了幫助他們毀掉李·古德溫,她當眾撒謊。
福克納重寫《聖殿》是“改稿的小小奇蹟”。許多讀者只記住他說過的關於《聖殿》構思粗俗的話,卻忘了他還說過別的話:他不惜付出代價“爭取重寫的權利”,為的是要“把它寫成一部無愧於《喧譁與騷動》和《我彌留之際》的作品”。“總算幹得不錯。”他說:“我盡了最大努力。你們沒有看到的那一稿是低階拙劣的,我再窮也要豁出去賠上錢,就是不能讓它出版。你們看到的這一稿是我盡最大努力寫出來……真實動人,儘量寫得深刻而有內涵。”12 月間,苦幹了幾個星期,修改完畢,寄給哈爾·史密斯。
1930 年在修訂《聖殿》中滿意地結束。福克納在《我彌留之際》曾借埃迪之口攻擊言語,說道:“言語是吹氣,細若遊絲上天,一瞬即逝,毫不傷人”;“行動則鐵證如山,確鑿不移”;“罪、愛、恐懼不過是喧譁,是從沒犯過罪、從沒愛過或恐懼過的人用以表示他們沒有擁有過的東西,表示他們永遠也不可能擁有的東西,除非他們忘掉這些字眼。”後來,在《星期六晚郵報》發表的一個短篇中,他又借索西厄·韋德爾之口讚美語言道:“人的生命都是用聲音來進行總結,並藉助聲音而有意義。勝、敗、和平、家。
那就是我們何以必須苦苦為聲音製造意義的原因。”埃迪的話和韋德爾的話同樣反映福克納對自己天職的信心。他知道自己絕不會單以語言為滿足,但他也知道沒有必要以語言為滿足。如今他確信自己沒有語言永遠得不到滿足。過去一年中,他重建了一座大宅,成家立業,他和埃斯特爾快要有孩子了。然而,他繼續不斷地為聲音製造意義,探索並擴充套件他的神秘王國。發表的作品越來越多,他賺了一點錢,多少出了點名。但由於他和埃斯特爾的需求不斷增加,手頭依然拮据。幸好他又有一部小說即將出版,滿心以為能靠它賺筆大錢。
1931 年1 月11 日,哈爾·史密斯出版《聖殿》前一個月左右,福克納生下第一個孩子,是一個女兒。她懷孕時期不太順當、分娩也不順當。埃斯特爾休養好幾個月才恢復健康。嬰兒早產兩個月,個子很小,但看上去還可以。福克納本來就希望得個女兒,一半是因為可以襲用他最喜歡的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