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的不是‘階級敵人不老實交代,我們就砸爛他的狗頭,把他們打翻在地,再踩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說到底,他們就是要這樣否定一切,打倒一切,骨子裡完全是以沒完沒了地整人為快。唉,這些人心黑了,有什麼辦法呢?這年月呀,在他們這些人眼裡,世上可能就沒有一個好人。我近來在心裡老這麼想,這樣的日子啥時候才能熬出個頭兒來?”家庭會開到此,他們一家人就都在心情十分憂鬱中初步形成了一個共識:“現在事情也只能這樣辦了。”
不久,英明領袖就發出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偉大號召。牛德草此後就再也沒有到學校裡去,而是回鄉在廟東村生產大隊裡開始參加農業生產勞動,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他此時精神上揹著沉重的思想包袱,心裡時刻都在掛牽著自己的家庭現在名義上是上中農成分,然而廟東村生產大隊的紅衛兵、造反派乃至革委會根據黨中央一個大人物的講話“我國大西北基本上是和平解放的,民主革命不徹底,文革中要補民主革命這一課”的指示精神,早把他家打入了另冊,謀劃著給他家怎樣補定漏劃地主呢。這些人決意即使在筷子裡邊也得要拔出旗杆來,要在廟東村找出百分之五的階級敵人—地主、富農來,以便有力地開展“一抓就靈”的階級鬥爭。這時候誰都知道牛德草家已經被內定為漏劃地主了,只是那一套手續還沒有辦到頭罷了,不過那只是個時間的遲早問題,所以在絕大多數人的眼裡早已經都超前把他當成地主階級狗崽子看待了。因此,牛德草這時事事更加謹小慎微,遇事再也沒有以往在學校裡的那股子“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豪邁激情了,一天只是努力地夾著尾巴做人,不求有功,只求無過。他事事都表現得十分積極,處處都做得很是到位,很注意把握自己做事的分寸,力求適可而止,同時努力接近貧下中農,向革命組織靠攏,虔心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只要是革命組織准許他參加的政治活動,他都爭著前往,總期盼著革命組織能夠把他和他的家庭區別對待,把他和他周圍的同齡人同等看待。每天天不明他就早早地起床,等候著按時參加生產大隊在下地上工前所組織的向毛主席“早請示、晚彙報”活動,並且每次還都會站在很多人中間,和人們一起,面對著高掛在牆上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巨幅畫像,十分莊嚴地舉起手裡高擎著的那毛主席紅語錄本,在革委會主任王黑熊的引領下,跟大家一起,齊聲背誦毛主席語錄。
廟東村的“早請示、晚彙報”活動,總是先由革委會主任王熊站在群眾隊伍的前面,面對毛主席畫像,聲音洪亮地帶頭先說:“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革命導師、心中永不落的紅太陽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然後才能由所有站在這裡向毛主席請示的社員群眾齊聲應和著背誦道:“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幹誰幹?”聲音氣壯山河。每當這時候牛德草就為革命組織能讓他和其它革命群眾一樣站在這兒向毛主席請示、彙報而感到有說不出的榮幸。不過請示彙報活動也有那麼一點兒讓他不可思議的地方。你看,站在這裡背誦毛主席這段語錄的是廟東村生產大隊的全體社員群眾,這些人裡邊自然有很多人都是貧農、下中農,這些人當然都是革命的依靠力量了,他們這時候在這兒背誦毛主席的這條語錄毫無疑問那是最合適不過的了;然而這些請示的人裡邊不可避免的也還有一些是中農、上中農成分,中農是革命的團結物件,念這條語錄馬馬虎虎地也還能說得過去,當然無可厚非,然而上中農到底人家認為是革命的還是反革命的、是團結的物件還是孤立或者打擊的物件,在新形勢下這一時誰也還都說不清楚,反正目前這個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絕對不會是他們的,他們這時候也念這條語錄就讓人多少有點兒蹊蹺了;更有甚者,這些人裡邊還有的居然是地主、富農,明顯屬於革命的對立面、無產階級專政的物件,甚或還有四類管制分子,純屬無產階級專政所要嚴厲打擊的一小撮兒敵人,可是他們也在這裡念著這條語錄,這讓人就很是想不通了,想不來當這些人也念著這條語錄的時候,有沒有人想過,這天下到底是誰的天下?國家到底是誰的國家?大家一時都在打馬虎眼,清白裝糊塗,誰也不重視這些事情,即使有人注意到了也不肯把它說破。反正大家在都背誦的是毛主席語錄,學習毛澤東思想。說毛主席所說的話還能有錯?誰是吃熊心豹子膽了,敢說這樣的話?如果不是造反派,其它的人就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希求得以相安無事。但是誰要是在這時候覺著不合適,膽敢不念,那就大錯特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