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透過夏夜傳來,宏亮而又低沉,響亮的聲音裡交融著慘淡與莊嚴的韻味,這自由無阻的聲音彷彿隨著量的聚積而凝現出各種受苦的形狀和姿態,莊嚴靜穆,意味深長,令人入迷。然而即使這時,它仍帶有另一種音調:嚴厲,毫不寬恕,有意摒棄以致譭棄激情;懇求的不是愛,不是生命,而是不允許把它給予別人,以響亮的音調強烈地要求死亡,彷彿死亡是一項恩惠;這同新教各派的音樂完全一樣。接受這音樂的人們似乎在讚美聲中更加高聲地稱頌,既然是這音樂所讚頌和象徵的東西鑄成了他們目前的狀況,他們也以讚頌來回報它。他聽著,似乎感到自己的歷史、自己的鄉土和自己身上迴圈流動的血液在這音樂中出神入化了;而他出自其間、生活其間的人們,卻永遠領略不到歡樂,承受不住災禍的打擊,但又無法逃遁,無法安然置之度外。即使得到歡樂或者陶醉,他們似乎也受用不了:他們宣洩的方式會是暴力,酗酒、鬥毆或者禱告;災禍,總是與暴力聯在一起,也顯然無法逃避因此他們奉行的宗教為什麼不該驅使他們自己經受苦難和互相折磨呢?他想。他彷彿從音樂中聽到了他們已經知道明天必須付諸行動的宣言和做出的奉獻。他似乎覺得匆匆過去的一週有若激流,而從明天開始的一個星期將是無底深淵,而此刻則在瀑布的邊緣;這瀑布是溪流高漲匯合而成的一串宏亮高亢的厲聲呼喊,不是在為自己辯護,而是在為自己投身而下唱出的臨死讚歌;不是在向任何神祇禱告,而是在向囚於死牢的人訴說;他能聽見他們的歌聲,還能聽見另外兩處教堂傳來的音樂,在他被處以死刑時,他們也會豎起十字架。“他們會很樂意這樣做,”他說,倚在漆黑的窗邊。他感到嘴唇和下巴的肌肉由於預感到什麼而變得緊張起來,某種甚至比嘲笑更為可怕的事。“既然憐憫他等於承認他們懷疑自己,等於表明他們自己也希望、也需要得到憐憫。他們那樣做會很樂意的,會樂意那樣做的。因此,這是多麼可怕啊!可怕,可怕。”這時,他身子往前一靠,看見三個人走來,走在陰影裡,側影映著街燈,轉身進了前門。他已經認出拜倫,便注視著跟在他身後的另外兩人。他知道那是一女一男,除了能辨明其中一人穿的是衣裙外,兩人幾乎完全相似:同樣的高矮,一致的塊頭,比普通男女還寬大一倍,像兩頭熊。他忍俊不禁。“拜倫頭上要是頂塊手絹、戴上耳環那就有意思了。”他這樣想著,禁不住大笑特笑,一面不出聲響地準備去開門,一面竭力收斂笑容,以便拜倫敲門時他早到了門邊。
拜倫把他們領進書房——一個是身穿紫色衣裙的矮胖女人,帽子上插根羽毛,手裡拿把陽傘,面孔極為古板;另一個是髒得出奇的男人,令人難以置信地顯得衰老,蓄著一把帶菸草氣味的山羊鬍,兩眼射出瘋狂的目光。他們進屋時並無膽怯的神情,卻有些木偶般的呆板拘謹,像是在受笨拙的彈簧裝置操縱。兩人之中女的顯得更為自信,至少更為清醒。儘管她凝重機械,缺乏生氣,卻顯然是為著某種明確的目的而來,起碼抱著某種模糊的希望。但海託華一眼便看出那男人處於麻木不仁的狀態,昏昏糊糊地全然不知身在何處,而且帶著一種隨時都可能爆炸發作的神情,自相矛盾地顯得既痴迷又機警。
“這就是她,”拜倫平靜地說,“海因斯太太。”
他們站在那兒不動:女的像是經過長途跋涉現在終於到達了終點,面對陌生的面孔和環境,她安靜地等待著,冷冷的如同冰山,呆呆的如同著了顏色的石刻;髒老頭子顯得冷靜機警,但隨時有可能大發雷霆。似乎兩人誰也不大在意要理睬海託華,看不出是否對他抱有興趣。海託華指了指椅子。拜倫引女人就坐,她小心翼翼地坐下,手裡仍握著陽傘,男的則一屁股坐進椅子。海託華挪了把椅子在書桌對面坐下,問道:“她想同我談什麼?”
女人坐著沒動。顯然她沒聽見。她像一個靠抱著希望而獲得力量、剛剛完成了一次艱苦旅行的人,現在不想動彈,只是等待著。“這就是他,”拜倫說,“他叫海託華牧師。告訴他吧。把你想讓他知道的都告訴他。”拜倫講話時,她瞧著他,臉上完全沒有表情。這張面孔背後要有什麼隱衷的話,全被古板的面容掩蓋了,如果抱有任何期望或渴求,也沒有一絲流露。“告訴他吧,”拜倫說,“告訴他你來找他的原因。你到傑弗生鎮來的目的。”
“那是因為——”她說。她的聲音突然而又深沉,雖然不高卻幾乎刺耳。彷彿她開口講話時沒打算發出這樣大的聲音;她似乎聽了自己的聲音也有些吃驚,連忙住口,目光從一張面孔移到另一張上。
“告訴我吧,”海託華說,“儘量講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