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坐在候車室裡的條凳上,這時鄉親們、推銷員和遊民以及五花八門的人,開始進來買南行的車票。車站售票員說,他七點半吃好飯進候車室就注意到有人坐在那兒,但他沒特別留意,直到她去售票視窗詢問去傑弗生的火車幾時開。他說當時他正忙著,只抬頭晃了一眼,回答說‘明天’,手上的活兒也沒停。接著他說,過了一會兒像有啥東西引他抬起頭來,原來視窗邊露出一根羽毛,一張圓圓的面孔望著他。
“‘我要買兩張票,’她說。
“‘那趟車早上兩點才到站,’售票員說,他也沒認出她是誰,‘要是你打算早些到傑弗生鎮,最好進城去僱輛車。知不知道進城咋走?’可是他說,她只是站在那兒,從打結的布袋裡掏出硬幣來數,一毛的五分的;他遞給她兩張票,然後他的目光掠過她身邊,從視窗看見了博士大叔,才明白她是誰。他說他倆坐在那兒,趕南行車的鄉親們進來了,火車到了站又離開,他們仍然坐在那兒。他說博士大叔還是那副昏睡迷糊的樣兒。接著南行的車開了,有的鄉親沒進城,呆在車站不時進進出出,都看見博士大叔和妻子坐在條凳上,直到售票員把候車室的燈關了。
“那之後也還有鄉親留在那兒。人們從視窗望見他倆摸黑坐在屋子裡。也許他們能看見那根羽毛,還有博士大叔的白頭髮。後來,博士大叔醒了,發現自己坐在那兒,他似乎毫不感到奇怪,也沒覺得坐在那兒有啥不樂意。他竭力提提神,像昏昏糊糊了一大陣之後,現在該是拿出點兒精神的時候了。人們聽見她向他打‘噓——’聲,這時他正想開始講話。售票員進屋把燈開啟,告訴他們兩點鐘的車就要到了,他倆還坐在那兒,她仍在不斷向他‘噓——噓——’,像在誆小孩子;博士大叔叫嚷起來:‘淫蕩,可惡!可惡,淫蕩!’”
十六
拜倫敲門沒有得到回應,便離開門廊繞過房舍走進那小小的四合後院。他一眼就看見桑樹下那把椅子。那是一把褪色陳舊的曾經修補過的帆布躺椅,海託華長期臥躺以致帆布下陷呈現出他的體形,即使空著也似乎幽靈般地託著主人肥胖的不勻稱的身軀。拜倫朝椅邊走去,心想這把喚起人們對於諸如閒置不用、懶散淡漠、與世隔離的寒酸境況等等意味的回憶的無聲椅子,恰好是它主人的象徵,也是他的生存境遇的寫照。“我又要去打擾他,”他想,嘴唇微微地上翹了一下,想著又一次?我迄今帶給他的干擾,甚至他也會明白現在那干擾已算不了什麼。而且又到了星期日。我想星期日會令他難受的,這一天是鄉親們的日子。
他走到椅子背後,俯身往下看,海託華還在熟睡。他那臃腫的大肚皮上,反扣著一本翻開的書,他身上穿的白襯衣(一件乾淨的新換的襯衣)罩在像氣球一般的肚皮上,下襬綻開著,露出破舊的黑褲子。海託華的雙手交疊著放在書本上,神態靜謐安寧,寬厚慈祥,幾乎像位大主教的神氣。襯衣的式樣很老,襯著一塊草率燙壓的花格護胸,他沒有穿外衣。他的嘴張著,肌肉鬆弛,沿著嘴邊鼻旁下垂,圓圓的出氣口道下面露出有色漬的牙齒,惟有那鼻樑依然端莊沒有改變,經受住了歲月的增長,年復一年的磨難。看著這張沒有知覺的面孔,拜倫似乎覺得這整個人都從他鼻子以下消失不存了,惟有鼻樑在征服懶怠邋遢的陣地上仍頑強地支撐著某種值得驕傲和富於勇敢精神的東西,像一面被忘懷的旗幟插在廢棄的城堡之上。太陽光,從桑葉遮蔽的天空透射來的光線,閃爍炫晃在他的眼鏡片上,因此拜倫無法辨別海託華幾時睜開了眼睛。他只見他的嘴閉上,交疊的雙手一動,海託華便坐起身來。“噢,”他說,“呃?是誰——噢,是拜倫。”
拜倫俯視著他,面容十分莊重,不再帶有同情憐憫的神情,也許什麼也說不上,只是非常冷靜,十分堅定。他平平板板地說:“昨天他們抓到了他。我猜你還沒聽說這個,就像當初沒聽說殺人的事。”
“抓到了他?”
“克里斯默斯。在摩茲鎮。他到了那個鎮,就我所知,還大搖大擺地走在大街上,有人認出了他。”
“抓到了他,”海託華現在直起身坐在椅子裡,“你來告訴我,說他——他們已經……”
“不。還沒有誰把他怎麼樣。他還沒死,關在監牢裡,還不錯。”
“不錯。你說他還不錯。拜倫說他還不錯——拜倫·邦奇幫了那個女人的情夫的忙,而他為了一千塊錢出賣了朋友,拜倫還說這事不錯。把那女人藏起來,不讓她見孩子的父親,而那——說是另一個情夫可以嗎,拜倫?我可以那樣說嗎?因為拜倫·邦奇掩蓋了真相,我也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