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床上的老頭兒。不一會兒,嬰兒開始呼吸,呱呱哭泣起來,年輕女人像在回應,以無法明白的言語,粗獷而又充滿喜悅。可是老婦人的面容幾乎一片狂亂,海託華忙把嬰兒從她手裡爭奪過去,以防她把嬰兒扔到地上。“明白嗎,”他說,“你瞧!他躺在那兒沒吭氣。這一次他不會把孩子抱走的。”老婦人仍然默不作聲地盯著他,像頭動物,彷彿聽不懂英語似的。可是,那狂亂的喜悅神情已經從她臉上消失了:她嘶啞地咕噥了一聲,竭力想把嬰兒從他手裡抱回去。“小心,”他說,“你小心點兒好嗎?”她點了點頭,咕噥有聲地輕輕地伸出手來抱孩子。她的手顯得挺穩,他讓她抱過嬰兒。這時她坐著,嬰兒放在膝頭,遲到的醫生站在床邊,快活而又煩惱地說著話,一面雙手忙著。海託華轉身走了出去,像老年人那樣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朝垮塌的泥土階梯坐下去,像是他大腹便便的體內安放了什麼致命物,放了一觸即發的炸藥。這時早過了黎明時分,已經是大天白亮的早晨,太陽已經升起。他四下瞧瞧,停了一下喊道:“拜倫。”沒有人回應,然後發現他拴在附近的一根柵欄柱上的騾子也不見了。他嘆了口氣。“好哇,”他想,“到頭來我還得遭受拜倫的無禮,毫無體面地步行兩英里回家。拜倫不值得這樣做,就算是出於記恨也罷。可是我們做的種種事情也常常是不值得做的,我們也配不上去做那些事。”
他緩慢地走回城——面容憔悴,大腹便便,頭戴一頂弄髒的巴拿馬草帽,粗棉布睡衣的下襟塞進黑色的褲子裡。“幸好我離開前穿上了鞋,”他想,“我累了。”他有些煩躁地想道:“我已經筋疲力盡,但不再睡得著了。”他惱怒地想著,拖著疲憊的雙腳一步又一步地終於轉身跨進了自己的家門。太陽昇高了,城鎮已經醒來,他聞到這兒那兒早炊的煙氣。他想:“既然不把騾子留給我,他起碼該先回來幫我把爐子的火生好。他不會是認為早飯前走兩英里路對我的胃口大有益處吧。”
他朝廚房走去,把爐子生好,動作既慢又笨,二十五年之後仍笨拙得如同第一天學習生火似的,然後把咖啡放上去。“過會兒我要再上床去,”他想,“不過我知道再也睡不著了。”可是他注意到自己的想法聽起來像在發牢騷,像個婆婆媽媽的女人在靜靜地嘮叨,連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然後他發覺自己在準備早餐,同往常一樣的豐盛早餐;他突然停下,像不滿意似的嘖嘖嘖咂嘴。“我的感覺應當比現在更差才對,”他想。可是他得承認事實並不如此。他孤零零地站在冷清而又零亂的廚房裡,瘦長畸形,手裡掌著長柄平底煎鍋,昨日殘存的油脂在鍋裡煎得吱吱響;這時他的面膛突然一亮,心裡升起一股浪花,湧上一股暖暖的熱流,幾乎感到一種勝利的喜悅。“我已經向他們表明!”他想,“當他們又一次遲到,一個老人還能迎接新的生命。拜倫也許會說,他們趕到時只有替他掃尾的份了。”這是他的虛榮心和無用的自豪感。然而得意的容光消退得緩慢,沒有自愧自責的意思。他想:“那又怎麼樣?我真有這樣的感覺又怎麼樣?勝利的喜悅和自豪?我感到了又怎樣?”這溫暖的感覺,容光煥發的神情,顯然既不需要別人注意,又不需要別人承認;這感覺和神情在他吃著橙子、雞蛋和麵包時依然沒有消減。然後他俯視著桌上用髒的空盤,大聲說道:“我的天哪,這會兒我甚至不想洗碗盤。”而他也不往臥室去睡覺,而是走到門口,帶著那決斷和自豪的神情瞧了室內一眼,心想:“這會兒我要是個女人就好了。回到床上去休息:女人才會這樣做。”他走向書房,那勁頭像是一個具有明確目標的人在行動,而二十五年來他卻一直是從早到晚無所事事地在打發日子。這一次他選擇的書不再是丁尼生的詩集,而是一個男子漢的精神食糧:《亨利四世》27。然後他來到後院,往桑樹下那把陷塌的躺椅上一坐,身子沉甸甸地陷進椅裡。“然而我不可能睡,”他想,“因為拜倫很快又會來叫醒找。但也值得一醒,聽聽他又想到了別的什麼事要叫醒我去幹。”
他很快便睡著了,幾乎立即響起鼾聲。誰要停下來俯視椅裡躺睡的人,都會瞧見映著天空的兩片眼鏡後面那張單純質樸、充滿寧靜和自信的臉。可是沒有人來瞧,儘管六小時之後他醒來卻似乎相信有誰叫過他。他猝然坐起身,椅子吱嘎直響。“噢?”他說,“噢?什麼事?”可是周圍連個人影也沒有,他四下打量了一會兒,像是在聽,在等,帶著專注和自信的神色,而且臉上仍然帶著煥發的容光。“我原先希望睡一覺就把它睡掉了,”他不假思索地想道,“不。我的意思是說希望。我腦子裡想的是擔心。看來我是沉溺其中了。”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