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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爾·戈登 著 四川人民出版社

《海浪》弗吉尼亞·伍爾夫 著 上海譯文出版社

【離開所有的人】

1910年11月7日晨6時5分,在阿斯塔波沃火車站的一間候車室裡,八十三歲的列夫·托爾斯泰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冷而黑的黎明。窗外是呼嘯而過的火車。那列火車,托爾斯泰曾經讓它碾過了安娜·卡列尼娜的美麗軀體。

死亡的虛構不幸再次成為作家本人的殘酷現實。

10月28日凌晨,托爾斯泰從亞斯納亞波利亞納離家出走,究竟往哪裡去,他沒有明確的打算,只十分模糊地想過:

“到國外什麼地方去……比如去保加利亞……或者去諾沃切爾卡斯克,或者再往前走,去高加索……”

“去哪裡都一樣,只要不去托爾斯泰信徒聚居地,找一間農民的小木屋……”這種想法與他筆下的安娜簡直如出一轍。

“她(安娜)知道她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來了。在掠過心頭的種種計劃中她模糊地決定採用一種:在火車站或者伯爵夫人家裡鬧過一場以後,她就乘下城鐵路的火車到下面第一個城市住下來。”

托爾斯泰和安娜,一位是老人,一位是少婦,一位是偉大的智者,一位是社交界的名流,前者已經脫離了歷史狀態和文化的全部環境,後者有著普通人的慾望、悲哀、猶疑、弱點,他們同樣執拗,同樣神經質,同樣深陷於塵世與肉體的苦痛中。他們離家出走的時候,都沒有太多的考慮,也沒有想到要去死。他們出走時急切、壓抑的表情像所有負氣出走的孩子,也像易卜生《玩偶之家》中的娜拉。

離家出走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一個人離開了家的遮掩,離開了愛的羽翼,肉體和精神都開始漂泊,意味著他失去了地上最安全的居所,也意味著一個人自我放逐,不再珍視生活中的任何東西,蔑視一切,不為人知……托爾斯泰出走的時候不是不知道,像他這樣大年紀的人,身體又虛弱,在家稍微累著一點就躺倒,出遠門等待他的只有死亡。

“不過這倒很好。”只要不像世上的人,而是像野獸那樣去死。他說:“有時我真想離開所有的人。”

“離開所有的人”,對托爾斯泰和安娜,竟然都構成了唯一的壓倒一切的誘惑。安娜在火車站裡,當自殺的念頭尚未完全攫住她的時候,她望著投到佈滿沙礫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車輛的陰影,自言自語道:“到那裡去,投到正中間,我要懲罰他,擺脫所有的人和我自己。”

“擺脫(離開)所有的人”,這是一個多麼離奇的念頭啊,它將導致三種完全不同的後果:一種是出家,一種是行乞,另一種是死亡。耶穌基督曾經叫人離家出走,他說:“人的仇敵,就是自己家裡的人……”歷史上這種善男子有喬達摩王子,有尤利安,有聖方濟各……也許還可以算上列夫·托爾斯泰了。可是托爾斯泰在“離開所有的人”的途中就死了。從最後的結局來看,他和安娜一樣悲慘。

托爾斯泰為什麼要“離開所有的人”?關於這個問題,人們見仁見智。在我看來,這個問題和托爾斯泰為什麼要讓安娜出走是同一個問題,我們回答了其中的任何一個,也便回答了另外一個。問題的答案既存在於長篇小說《安娜·卡列尼娜》中,也存在於托爾斯泰的日常思考中,尤其存在於托爾斯泰從出走到彌留的每一天的言行中。

11月1日,在阿斯塔波沃小站,重病中的托爾斯泰給長子寫信,有好幾次他因為淚水堵住了嗓子而不得不停止口授:“我親愛的孩子……我還想勸告你考慮考慮你的生命問題,想一想:你是誰?你是什麼?人生的意義何在?一個有頭腦的人應該如何度過一生?你接受的那些達爾文主義的、進化論的、生存競爭的觀點,並不能給你說明你的生命的意義,也不能指導你的行為。而不明意義何在、也不能從中得出不可改變的指南的生命只是可憐的生存。”

什麼是生命?生命的出路何在?為什麼生命中充滿那麼多的矛盾?為什麼生命必須揹負一個沉重而有限的肉體?如何給予生命以最大的甚至不朽的價值?為什麼會有死亡……這些問題時刻纏繞著托爾斯泰,使他至死都得不到準確的驗證。而在所有這些問題中,有關死亡的問題又是凌駕一切之上的,因為死亡帶走了看似永恆的一切。

在長篇小說《戰爭與和平》中,安德列公爵聽娜塔莎唱歌的場面,托爾斯泰是這樣寫的:“他突然意識到在他的心中那無限大然而還不分明的東西與那有限和物質的東西之間的可怕對立,物質的東西就是他本人,甚至是她,在聽她唱歌的時候,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