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不得不學著蒸饅頭、煮飯、做菜,他還從當地老鄉那兒學會了醃菜和用桔皮做果醬。
實在沒有錢用的時候,梁思成只得到宜賓委託商行去當賣衣物。
每當站在當鋪高大的櫃檯下面,梁思成的雙腿就忍不住發抖,覺得自己的身軀在一點一點地矮下去。留山羊鬍的帳房先生,總是從那雙高度近視的鏡片後面,閃出一種嘲弄的目光,他只對梁思成遞過來的東西感興趣,可每一次他都把價錢壓得不能再低。梁思成拙於談價錢,帳房先生的算盤打得飛快的時候,那聲響如同一梭子彈打在他的心上,每一次他都逃一樣彈出了那家當鋪。
衣服當完了,便只好把寶貝一樣留下來的派克金筆和手錶送到那山一樣巍峨的櫃檯上。帳房先生對梁思成視為生命的東西,卻越來越表現出冷漠和不耐煩。一支二十年日夜伴隨他的金筆,一隻從萬里之遙的美國綺色佳購得的手錶,當出的價錢只能在市場上買兩條草魚。
拿回家去,他神色悽然地說:“把這派克筆清燉了吧,這塊金錶拿來紅燒。”
林徽因除了苦笑,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唯一沒有當掉的就是那架留聲機了。在最艱苦的日子裡,音樂成了他們的藥品和糧食。林徽因喜歡貝多芬和莫扎特的作品,一曲《維也納森林故事》、一曲《月光水仙女之舞》、一曲《胡桃夾子》,便把人帶人一個奇幻的世界,只有在音樂裡才能同遙遠的先哲對話,讓心靈聽到明日的傳聞,只有音樂才能讓他們暫時忘掉苦難。
從這隻黑色底片上旋轉出來的音樂,把浸漬在鹽水裡的心,悄悄地冰釋了。那音符是一群精靈,因為它們的降臨,這兩間簡陋的屋子裡充滿了光輝。陰冷的冬天,在大面積地退去。音樂的芳香,在所有的空間瀰漫著一個季節的活力。
更多的時候,林徽因以書為伴,雪萊和拜倫的詩伴她捱過沉默、孤寂的時光。那些詩句,一個字一個字地在她的心裡生長著:你那百折不撓的靈魂——/天上和人間的暴風雨/怎能摧毀你的果敢和堅忍!/你給了我們有力的教訓:/你是一個標記,一個徵象,/標誌著人的命運和力量;/和你相同,人也有神的一半,/是濁流來自聖潔的源泉。
當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快要耗盡的時候,她便從這些詩句中,重新汲取到了力量,如同一個在沙漠裡跋涉太久的旅人,驚喜地發現了甘泉和綠洲。
費正清和費慰梅夫婦知道了他們在李莊的困境,數次來信勸他們去美國治病,同時在那裡也可以找到一份報酬豐厚的工作。
林徽因和梁思成很感激老朋友的關心,他們商議著給費正清夫婦寫了一封回信:我們的祖國正在災難中,我們不能離開她,假如我們必須死在刺刀或炸彈下,我們要死在祖國的土地上。
病情稍微好些的時候,林徽因便躺在小帆布床上整理資料,做讀書筆記,為梁思成寫作《中國建築史》作準備。那張小小的帆布床周圍總是堆滿了書籍和資料。
林徽因只是從窗外景物的變化上感受著季節,夏天來臨了,小屋裡的氣溫驟然升高,悶得像蒸籠。寶寶放了暑假,空閒下來的時候,她便教寶寶學習英語,她用的課本是一冊英文《安徒生童話》。暑假結束,寶寶已經能夠用英語很流暢地背誦那些故事了。
小弟也上了小學,雖然生活環境艱苦,可是這孩子的個頭還是長了不少。這一年到頭,他幾乎是一直打著赤腳,快上學的時候,外婆才給他做了一雙新布鞋。
生活就這樣邁著蹣跚的步履前進。
由於營造學社的資金嚴重不足,對西南地區的野外考察只好停了下來。
林徽因、梁思成和大家一起商量恢復營造學社已經停了幾年的社刊。
抗日戰爭時期的四川,出版刊物是非常困難的,尤其是在李莊鄉下。沒有印刷裝置,他們就用藥水、藥紙書寫石印。莫宗江的才華得到了最大的發揮,他把繪製那些平面、立體、刨面的墨線圖一攬子包了下來。他描出的建築圖式甚至可與照片亂真。從抄寫、繪圖、石印、摺頁、裝訂,學社的同仁一起動手,最緊張的時候,連家屬和孩子們也都參與了勞動。一期刊物漂漂亮亮地出版的時候,大家高興得又笑又跳。
繼抗戰前的六期彙刊之後,第七期刊物便誕生在這兩間簡陋的農舍裡。
向命運喘息的人,卻終究不會把自己抵押給命運。有時候,命運當胸一拳,會擊倒一個虎背熊腰的壯漢,然而,林徽因卻頑強地抗爭著。
窗子外面的景色變幻著,田野重新勃發生機,雨後的甘蔗林,可以聽到清脆的拔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