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有問題。對於哭的聲音,我的靈魂比他們靈敏一百倍。�那天,我們住到了那個蒙古人的家。�清早,那個會拉馬頭琴的蒙古人開著四輪拖拉機,把我們送回了格日傲都公社(三天後,那臺拋錨的車被另一臺更愛拋錨的車拖了回來)。�四輪拖拉機的聲音震天響。四周除了沙土還是沙土,除了駱駝刺還是駱駝刺,不見一縷女人的紅紗巾。�那段日子,我固執地認為,女人的顏色就是紅。�紅其實是一種很奇妙的顏色,不信你就用一塊紅布矇住眼睛,時間久了,你可能興奮得想呼喊,可能痛苦得想流淚,可能幸福得想醉,可能絕望得想死……�可能有一萬個,一萬個可能都是極端,每一個極端都會使你的生命有滋有味。�天藍,地黃,中間再加一點紅,就成全了三原色。�而這裡看不到女人。於是,有許多許多的顏色給損失掉了。�而那個望遠鏡裡的藍袍子,她好像與紅無關。
七。望遠鏡看見望遠鏡�我繼續放羊。�在空曠的戈壁草原上,我對羊喊口令:一二一,一二一。羊四條腿,步伐無法一致,一片混亂。�我一個人笑起來,如果有人看見一定會覺得很奇怪。不過,這裡沒有人。我多盼望有同類出現啊,哪怕是一個敵人。�可是什麼事都不絕對,不能說這裡沒有人,也許那人就跟在我身後。�——你也一樣,不論什麼事,如果你認為神不知鬼不覺,都一定是錯的。所謂隔牆有耳,就是這個意思。�一隻高大的公羊低沉地叫著,爬到一隻最漂亮的母羊身上。那隻母羊守身如玉,決不馴從,一邊怒吼,一邊反抗。�公羊百折不撓,終於得手了。它幸福地抽動著陽具,高亢地叫……�戈壁草原無故事。�兩隻羊做愛,一個人旁觀,這成了戈壁草原惟一的故事。�很快,那母羊的尾部就腫得高高。它呻吟著,回頭舔,卻舔不著。�我憤憤地踢了那隻公羊一腳,罵道:“混帳!”�公羊一顛兒一顛兒地跑開了。�我舉起望遠鏡,又看見了她!�她這次更近了一些。我調整焦距,一點點拉近了她的臉。儘管很模糊,我還是看見她長得挺周正,甚至有點漂亮。這讓我更加懷疑她的真實性了。也許,她被我的想象美化了?�戈壁草原見不到女人,更見不到漂亮的女人。因此,那隻被強姦的母羊都把漂亮一詞給佔用了。�她正朝我望,她好像就看著我的眼睛。�我離開望遠鏡,視野裡除了半青半黃的草,仍然空無所有。我湊近望遠鏡,她就歷歷在目了,似乎伸手就可以觸控到……�我忽而鏡裡忽而鏡外地望她。�她忽隱忽現。�我覺得她在勾引我。�她在勾引我!——這假想讓我很激動,因為這證實了我的存在。�那隻不正經的公羊又打那隻漂亮的母羊主意了。�它跑到它的身邊,“咩咩”地說著什麼。我想那無非是在表白:我很寂寞,我的寂寞就像這無邊無際的沙土,你就是海。那些母羊我根本都看不上,你卻深深打動了我。你的眼睛是那樣善良,你的鬍子是那樣美麗……�當我舉起望遠鏡的時候,我嚇呆了——我看見兩片閃閃發光的東西——她正拿著望遠鏡,朝我望。�我無比驚恐,心狂跳起來,不知道該繼續看,還是該把望遠鏡放下來。�如果繼續看,她就會發現我在偷窺她;如果放下望遠鏡,那我就會一直被她偷窺。�
她和我對峙。最後,是我先把望遠鏡放下了。�接下來,我的表情極不自然。我挺了挺身子,儘量使自己的姿態更端正一些,使自己的神態更磊落一些。這不見人煙的戈壁草原上,有人在偷窺我!�我感到極其恐怖。�我感到,這個女人很詭怪。我甚至想,這件事該不該向組織上彙報。�又一想,有什麼可怕的呢?草原上很多的蒙古人都有望遠鏡,那是為了尋找他們的駱駝或者羊群。
八。綠幽幽的光�
一天夜裡,又颳大風。我聽到了女人的哭聲。�戈壁草原沒有人,怎麼會有女人的哭聲?�那哭聲更像是歇斯底里的嗥叫,極其悲涼,極其悽慘,就在我的窗外。女人就是被扒了皮,也哭不出那種聲音來。�我毛骨悚然。�沒有電話,我無法和連隊聯絡。沒有警察,沒有鄰居,呼救也沒有用。沒有武器,我只有一根放羊的鞭子。可那鞭子連羊都不怕。�這裡,一切都靠自己。�我哆哆嗦嗦地走出去,開啟手電筒,看見兩束綠幽幽的光,直射我五臟六腑。那是一條毛烘烘的東西,它慢吞吞地走開了。我看見它斷了一隻耳朵。�它一點點消失在手電光達不到的地方,消失在夜的深處。
九。敖包相會�次日,我出發時,天還晴得好好的,可當我和我的羊群走出十幾里路之後,天卻陰了,大雨像演電影一樣落下來。�戈壁草原很少降雨,我毫無防備。�我趕著羊群奔跑起來,轉眼全身就溼透了。我慌不擇路,很快就迷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