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永遠的距離�這天,我又在望遠鏡裡看見了她,藍袍子。�她坐在草原上,好像在看我,又好像沒看我。這次她離我近了些,不過,我無論怎樣調焦,還是看不清她的眉眼。�我和她就這樣遠遠地相對。�我放下望遠鏡,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哪怕豆粒大的影子都看不見。�我有點恐懼,索性趕著羊朝她的方向走過去。�不知道走出了多遠,我實在走不動了,可是,用肉眼仍然看不見那個女人。我坐下來,雙肘支膝,當支架,用望遠鏡望她,她還在。�她在朝後退?她不可能看見我呀。�突然,我的視線被白色的雲團充滿,我移開望遠鏡,原來是我的羊群擋在了前面。�我起身把它們趕跑,再用望遠鏡看遠方,她已經不見了。�這世界上已經沒有神秘的女人。�女人因為神秘才吸引人,哪怕她的神秘已經達到恐怖。女人本身就是讓人著魔的動物……�我的羊也走累了,它們紛紛在草地上趴下來。�我跟它們一起臥在草地上。天上的雲朵靜靜看著我,亮得刺眼。我就閉上了眼睛,暖洋洋地幻想……�她長得很漂亮,叫薩日高娃,或者叫烏蘭花之類。有一天,她走到我的身邊,做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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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在什麼地方?”�“絕倫帝。”�“很遠嗎?”�我指了指天邊最遠的一朵雲:“也許那下邊才是。”�“哦。”�“我退伍之後,你跟我去吧。”�“我不去。”�“為什麼?”�“馬跑到那兒就累死了。”�我失望地嘆了一口氣。因為除了茫茫黃沙土,沒有一個人影。我甚至不敢斷定她是不是存在。�一隻蜥蜴在草叢裡詭異地看我。這世界很熱,可是蜥蜴很涼。
六。天堂所見所聞�二連浩特是一個邊防城市,只有巴掌大。它坐落於戈壁草原腹地,坐直升飛機都找不到它。
在我的心中,二連浩特就是天堂。因為那裡有女人。�我兩年沒有外出了。這一天,連長準了假,批准我到天堂去。�天堂當然很難到達。�那輛破舊的卡車像一隻笨重的甲殼蟲,在黃沙土上緩緩爬行,引擎聲驚天動地(我混得好的時候,曾經駕駛過它。我知道,它是1976年出廠的,早該報廢了。我幾乎是坐著一堆破銅爛鐵爬行)。�路光禿禿,車輪光禿禿,我的心情光禿禿。�顛簸了十幾個鐘頭,我終於來到二連浩特。�我沒有帶我的望遠鏡,因為這裡不需要,抬頭就能看見。�我在那裡呆了一天,我無所事事,一直坐在路邊看。女人的大腿和高跟鞋,在我眼前晃動。
我覺得我微賤的生命和她們的鞋跟一般高。�我請假的藉口是,買日用品。其實我什麼都不買。我有吃有喝,我需要的不是日用品。�那是一條幹淨的街道。正午時,有一個穿藍袍子的蒙古女人走過來,她的輪廓很像望遠鏡裡的那個女人。�她沒有注意我,慢悠悠地走過去。�我站起來,悄悄跟蹤她。�她走進了一家百貨商店。我至今還記得,那商店門口有一個英雄駿馬的雕塑,馬的前蹄高高揚起來,驚心動魄。我跟了進去。�她停在賣望遠鏡的櫃檯前。我湊到離她很近的地方,也假裝買望遠鏡。那些望遠鏡沒一個比我那個好。�接近之後,我覺得她長得很面熟。她是誰呢?�我陡然想起,她很像我小學時候的一個同學。她叫安春紅,滿族,不愛說話,她跟我同桌,又是好朋友。她的膚色很白嫩,害羞的時候,真像秋天的蘋果。她的學習成績經常和我並列第一。�我們在一起只有幾個月,後來她家就搬走了,不知搬到了哪裡。老師說,是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藍袍子和售貨員說的是蒙語,我聽不懂。最後,她挑了一個,付了錢,走了。�我喊了一聲:“安春紅!”�她沒有回頭。�不是。不可能是。�次日,我返回。又是十幾個鐘頭的顛簸。半路車壞了兩次,最後一次怎麼都修不好了。�我們一共三個人:我,司機,炊事班長。我們都被拋棄在戈壁草原上。�天黑下來。戈壁草原晝夜溫差大,天黑下來後,很冷。�在那片沒有一星燈火的戈壁草原上,我聽見有馬頭琴聲。�那聲音低沉,嘶啞,悲悽,哀怨,像一個男人在哭。哭天,哭地,哭不盡那孤獨那恐慌那冷清那悽惶。�如果是一個女人在哭,就不會那樣揪人心,因為會有一個男人走近她,把她撫慰,把她疼愛——而那是一個男人的哭聲呵,撕心裂肺。�我覺得那是另一個我。�馬頭琴是用馬的命做的。我感到那馬還活著。�我靜靜地聽,滿懷感動——這琴聲是城市的音樂會演奏不出來的。�月亮升起來,那是戈壁草原惟一有水分的東西,也是戈壁草原和外界惟一共同的東西。月亮如水,琴聲如水。�絕望的司機驚喜地叫起來:“有人!”他終於聽見了——有人拉馬頭琴,就說明附近有蒙古包,那我們就得救了。�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