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兵力雖足,物資卻經不起耗,一旦開戰,需得速戰速決,然而南朝萬里疆土,又如何速戰速決得起來?若是薛朝末年,偌大江山被各路流寇義軍挖得東一塊西一塊的時候,一點點瓦解這江山,鯨吞蠶食,豈不來得痛快?
然而在這千載難逢的時機,月國卻未能來得及分上一杯羹,在這千載難逢的時機,薛朝卻出了個柳從之。
厲明閉目養神,也不言語,一張臉上喜怒不顯,看得所有人都心裡犯嘀咕,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只見厲明任所有人在他耳邊把話說完,而後一揮手將人揮退了。建言是臣子的事,決策卻是帝王的事,這一點上,厲明同柳從之是一樣的。
他們是決策者,也是獨裁者。只是身為帝王,揹負得太多,故而一舉一動,總要格外謹慎,如若江山傾頹,遭殃的可不止一個人。
殿外有一人求見。
主戰的主和的大臣都鬧騰一番回去了,這時候來的又是誰?
厲明道:“傳他進來。”
過得一會兒,方亭進來了,沉默地給他行個禮。這小崽子毛都沒長齊,小身板倒是挺得筆直,一張小臉繃著,乍一看倒是好不嚴肅。
厲明樂了,這小傢伙懂什麼國家大事?年紀小小的,性子死倔,還窮折騰,需知他連自己也顧不過來呢,頂著個太子的名頭,可誰又服他?
厲明問:“你來做什麼?”
方亭低垂頭,顯得很乖巧,他輕輕地說:“和南朝開戰對我們並沒有好處。”
方亭月國話說得已經很熟練,但他平時沉默寡言,這時開口,一句話也說得生澀乾硬,毫無修飾。厲明眼中閃過一絲狠戾:“只要贏了,就全是好處。”小崽子在南朝出生,流落多年,骨子裡是半個南朝人,他當然清楚這小崽子心裡在想什麼。他厲明留在世上的唯一一絲骨血竟然是半個南人,有時想來,也頗覺恥辱。
方亭明顯察覺到了厲明的怒氣,他瑟縮一下,卻仍然低垂著頭,他知自己人微言輕不自量力,但既然來了,該說的話就該說完,其它的……他張了張口,遲疑一會兒,開口道:“師父說過……”他眼前忽然閃過老者譏誚的面孔,寧先生一生惡貫滿盈,仗著一身出神入化的毒術為非作歹,視人命為無物,偶爾說起兩國間延綿的戰事與恩怨,神情卻是入骨尖刻。
那背叛故國,叛師犯上的老雜毛如是說:“我知道厲明那小子在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他,還有他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野心勃勃,總恨自己手裡地盤不夠大,富貴不夠滿,總想搶最好的。”他說著嗤笑一聲,“可這最好的哪裡是這麼好搶的?若是搶不到也罷了,狼搶不到食至多遍體鱗傷走開,要真是搶得到……”
方亭抱拳,低低道:“狼如果入主了羊圈,就不是狼了。”
南朝坐擁太平富貴,繁華雍容,錦繡河山,卻累世積弱,只因富貴太平,都滅人志氣,時間一久,不免磨掉一身爪牙,被養成溫順軟綿的羊,至所有爪牙都被磨鈍掉,便是江山傾頹之日。
狼卻與之相反,受風霜砥礪,多番磨練,練出一身鋒利無比的爪牙。可一旦他入主羊圈,過起了羊一樣的日子,那些爪牙也終會鈍掉,湮於逝水。
殿內一片寂靜。
良久,厲明嘆了一嘆,他的聲音似乎有些疲憊,意興闌珊地揮一揮手:“你下去吧。”
海日星夜趕路。
這一去快馬加鞭,急得很,她一路風塵顛簸,十分難受,神情卻有些怔忪,眼前一晃,閃過多年前的過往。
她還是個女孩的時候,似乎也就是這樣,跟著月國人的馬車,惴惴不安一路顛簸,來路茫茫回不去,前路茫茫不可見,她不過一縷浮萍,在這戰亂中苟且偷生,生死由人,萬事不由自己做主。
時至今日,塵世中打滾了這麼多年,所有的青澀脆弱彷徨無助都被丟掉,這一次,她又是否能做一次主?
暴雨從天而降,洗盡塵埃與血色,天地低吟,狂風怒嚎。
早在柳從之接到訊息之前,那一場宛如導火索一般的動亂就已進入了尾聲。
這一次,惹出動亂的不是什麼訓練有素的“流寇”,而是一腔怨憤的普通人。這一次,物件雖然也是羔羊一般的百姓,但羔羊身邊的狼可沒被視線支走,動手的人也沒能聰明到找一個恰好沒有狼的地方。
於是早在他們跨越國境的一刻起,他們的命運就已經註定。
復仇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即使他們被煽動著而來,恐怕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這仇恨太深太重,而他們已經失去的又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