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夷所思的事常常發生,但多數時候都無人問津,牆外的人也不會知道。
或許是知道的,只是他們不關心也不在乎罷了。
她抬頭,看到陰雲挪開,有慘烈的日光覆下來。天氣詭異到超出她的推算,本該轟轟烈烈落下來的一場雨,忽然間就被老天悉數收回。
李淳一低頭斂眸,隨宗正卿進門。
堂內浮動著強烈的氣味,是來自沐浴水中的香料。幾個宮人將煮好的淘米水端到西邊的斂床前,開啟帷幕安靜地為小郡王擦身。小斂強調善,需精心待之,無人敢在這時多言,氣氛堪稱壓抑。
宗正卿攏袖站在旁邊,面上愁雲慘淡。他記憶中的小郡王聰慧可愛,就像志怪裡的小神仙,十分生動頑皮;不過如今躺得平平,乖得要命,一點聲息也沒有。
沐浴完,屋外宮人洗淨手,捧著小斂衣走入堂內,為其層層疊疊一件件穿好,又綁好他的頭髮,正要蓋上衾被時,堂外卻響起了嘈雜聲。
李淳一後知後覺地回頭,宗正卿卻忙扯了一下她的袍子,低聲道:“別管!”
但事情似乎沒這麼容易避開,李淳一剛轉回頭,便有一女子衝了進來,還未待她反應,一雙瘦骨嶙峋的手就緊緊攥住了她的袍子,尖銳的指甲甚至隔著單薄衣料扎痛了她的面板。
李淳一分毫未動,因她辨出了這張臉。這是她嫂嫂,雖然已經瘦得幾乎要脫形,但她仍然認得。“你殺了他嗎?是你嗎?”她言語頗為混亂,神志似也不清楚,大約是將李淳一當成了李乘風。
自廢太子出事後,家眷該殺的殺,該沒的都進了掖庭,這位皇嫂因孃家尊貴避開一死,但進掖庭當晚就瘋了。
李乘風是廢太子之事的最大得利者,招怨恨在常理之中。皇嫂將她當成李乘風,用力掐著她的皮肉,惡狠狠地像要殺了她。李淳一反握住她的手臂想要讓她清醒些,身旁宗正卿則連忙扯開廢太子妃:“這是吳王、是吳王哪!”
廢太子妃倏地恍惚了一下,但眨眼間她又猛地撲上去,揪住李淳一的衣領:“你、你回來了?”她眸中閃過一瞬清亮,好像很清醒似的,卻又壓低聲音神叨叨地同李淳一說:“我看到你死了,恩……是死了,就像……”她措辭又恍惚起來,眸光也變得渾濁,視線移向西側那張小斂床:“就像阿章一樣……你和阿章,是一樣的。”
她說著忽然鬆了手,隨後也不等李淳一回答,她恍恍惚惚走到了小斂床邊,手顫巍巍地伸過去,撫摸小郡王冰冷的身體:“不要睡了,阿章,不要睡了……不,還是好好睡吧。”
那聲音裡透出哀涼來,眼淚是熱的,也是清醒的。或許沒有人是一直瘋的,這一刻她大約很清楚親生骨肉已經永遠離開了她。
李淳一這時就站在廢太子妃身後,她不太記得自己走了過來,一切鬼使神差,無知無覺。小郡王的臉白如玉,閉著眼格外安靜,小孩子柔軟溫暖的身體早已經僵硬冰冷,令她想起非常久遠的舊事,那件只在宮人口中隱秘傳遞的舊事,發生在她剛出生時的舊事。
有關她短命的父親,那樣漂亮、有才情,卻在剛剛綻放的年紀,變成了一堆枯骨,連墓也沒有。
宮廷裡的死,往往不講道理。
她父親、這個孩子、還有陪葬的內侍,似乎都是如此。
有人上前拖開廢太子妃,宮人們按指示將衾被拉起,緩緩覆下,將斂床上的小小軀體包裹起來。堂中白燭燃起,煙味與香料味混雜,格外嗆人。
廢太子妃於慌亂中忽然拖住了李淳一的袍角,李淳一差點站不穩。她視線倏忽對上廢太子妃的目光,鬼使神差蹲了下來,伸手握住其肩膀。廢太子妃挨著她,氣息低弱:“不要生,她不能生,才要你生,生完你就沒有用處了。”
李淳一鬆了雙手,卻攥起了拳。從朝臣逼婚時她就已經證實了召她回來的目的,但話明明白白地被說出來,才更覺得殘忍和蠻不講理。
她起身,注視著宮人們將小斂床移走。白燭火苗猛跳,嚎哭聲驟響,李淳一靜靜站著,忽然按住了小腹,痛並且冷,彷彿內臟在痙攣。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然心中的悲傷到了頭,取而代之的只有憤怒與不甘心。
李淳一迎著慘白日光走出門,風停了一瞬,隨即又洶湧而來,吹得樹葉簌簌掉,袍袖裡鼓滿風。
她回頭:“小舅舅,該走了。”宗正卿聞聲連忙跟上,皺著眉嘀嘀咕咕:“瘋瘋癲癲的活著或許比死了的人還可憐吧?真是……”他搖搖頭,同李淳一離開了掖庭。
兩人穿行過太極殿與西側中書內省的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