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或瑞典語寫一道,這裡進出世界各地的面孔,充斥諸多或明或暗的交易,麋鹿說,這酒吧是浮在赫爾辛基面板表面的漩渦,不瞭解的人要繞著走,瞭解的人自然進來。
衛來推門進來。
白天,酒吧沒有生意,只開了一盞壁燈,幽暗的燈光籠罩吧檯上立著的迷你水母缸,裡頭浮游著兩隻通體透明的海月水母,缸裡打碧綠的光,水母拖著長長的觸鬚,像渾身泛著磷光的幽靈。
水母缸的後面,有一張被水流、光和玻璃合夥扭曲了的臉,她大概也隔著這重扭曲看到了衛來,詫異地抬起頭來。
那是埃琳。
埃琳是個年輕的德國女人,頂一頭紅髮,很像著名的德國電影《羅拉快跑》裡的女主角,脖頸上紋了一條繞頸一週的、很細的眼鏡王蛇,蛇信子正吐在咽喉的微凸處,每次講話,蛇信都好像在噝噝抽動。
但實際上,侵略性的外表之下,埃琳是塊堪稱溫和的白板。
她看著衛來,疑惑,而又警惕,一隻手探向吧檯下方,那裡藏著一把俄製馬卡洛夫手槍。
衛來知道她沒認出自己,或者把他當成了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他頭髮亂糟糟的,幾乎跟多日沒有剃過的鬍子長到了一處,如同兩叢灌木狹路相逢;臉上有擦傷,泥色浸到面板裡,水洗不掉。穿的不倫不類,獸皮的餿黴味雜糅著血腥味,提醒他不方便舉火的那兩天茹毛飲血的生食日子。
他喉結滾了一下,說:“我。”
埃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David’s ing?”
——
衛來是他的中文名,英文名David。他的代理人麋鹿狂熱地愛著中國,仔細研究過他的名字之後,說,在中文裡,“來”就是“e”的意思,當我們講“David’s ing”的時候,我們不僅在陳述你來了的這個事實,我們還叫出了你完整的中文名字。
所以埃琳現在,是在叫他的名字。
衛來點頭:“鑰匙。”
他的公寓是麋鹿的房產,在這幢樓的頂樓,外出時,鑰匙通常交給埃琳保管——僅僅是保管,埃琳從未興起過幫他整理房間、打掃衛生或是更換床單的念頭,儘管她一直強調自己很愛他。
埃琳仍在震驚中,只用兩個指尖拈著鑰匙遞過來,衛來趨身靠近的時候,她臉上露出複雜且嫌棄的神色,像是怕捱到他,幾乎是把鑰匙扔過去的。
衛來伸手撈住。
埃琳說:“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衛來回答:“你在北邊過四個月,也這樣。”
這不是真心話,埃琳這樣的,四天都捱不過去。
他轉身離開,樓裡沒外頭冷的那麼凜冽,他邊走邊把獸皮脫下。
埃琳在後面叫:“衛!”
衛來回頭,她迎上來,又被燻回兩步,臉色鄭重,甚至帶一點惱怒。
“衛,你最好恢復以前的樣子。你知道,我愛你,主要是愛你英俊的臉和身材……”
說到“英俊”的時候,她遲疑了一下,覺得對著眼前這張臉,說出“英俊”這兩個字都是對英俊的褻瀆。
“……總之,你現在這樣,我沒法愛。”
——
上樓的電梯在狹長的走廊盡頭,過去的時候會經過保安室,公寓樓只配一名保安,是個叫馬克的德國人,禿頂,胖的很有規模,以至於穿過保安室的門都困難——所以大多數時候,他都待在玻璃窗後的桌子邊,或者趴著睡覺,或者吃飯。
衛來經過的時候,馬克正舉著餐叉,專心磨切盤子裡的巴伐利亞白香腸,他感覺到有團黑影從窗前經過,為盡保安的本分,打了句招呼:“Moi!”
打招呼的時候沒抬頭,發音不準的那聲Moi帶著唾沫星子,都招呼在香腸身上。
衛來覺得,不管此刻從窗前經過的是殺人犯、棕熊、外星人還是幽靈,馬克都不會留意的——他只是一個配備、陳設、住客的心理安慰。
在漫長的公寓保安生涯裡,馬克只“挺身而出”過一次。
那是聖誕節,半夜,有兩個人在公寓的三樓殺了人,他們並無所謂,往屍體上澆了一杯啤酒,一左一右挾著屍體出來,權當挾了個酒醉的朋友。
屍體只穿一隻鞋,另一隻腳光著,腳尖刮擦地面,身後一行混著啤酒味道的血跡。
那時候的馬克還沒這麼胖,他遠遠看到有人過來,覺得節日該有節日的氣氛,於是在兩人一屍臨近的時候,驀地從門裡探出頭來,大叫:“聖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