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完整獨立的個體,我有權決定自己的生活!不要用親情的名義行專制之事!”
雲漪已走到門邊,聞言僵然回頭,怔怔望住念喬。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僵了半晌,雲漪靠在門上頹然笑了,瘦削肩頭微微塌下,似再也撐不起太多負累。念喬有剎那錯覺,似在這美豔面孔上看見了蒼老的影子……她一呆,方才只顧傷心激動,這才注意到姐姐今日的不同。
迎上念喬疑惑目光,雲漪下意識伸手撫上臉頰,想擋住她的探究眼神,卻是徒勞——早上匆忙趕往學校,顧不上仔細喬裝遮掩,只在旗袍外匆匆罩上寬大外套,戴上軟邊帽子微微遮了臉。然而帽簷內垂下的捲曲發綹,明豔照人的眉目,外套裡隱隱露出的旗袍刺繡領子,全都看在唸喬眼裡,與她往日的面目形象大不一樣。
不只這番打扮,連同雲漪今日的神情舉止,都讓念喬隱約覺出異樣……姐姐這一陣子都銷聲匿跡,不來學校看她,也從未讓自己到過她工作的洋行,甚至不知她租屋處究竟在哪裡。念喬並不笨,只是從未將姐姐往壞處想過,然而少女的敏感心思就像盛滿水的碟子,平端著毫不打緊,一旦傾斜,覆水盡傾,再無法遮擋收拾。
“念喬,我不想再同你吵,有些事總有一天你會明白,但不是現在!”雲漪黯然微笑,轉身拉開房門,快步走了出去。
隱約聽見姐姐和門外的人說了什麼,腳步聲便沿著走廊遠去,念喬呆了呆,一咬牙追出門去,卻被門外的女教員厲色攔住,說禁閉尚未取消,不許踏出房門。念喬情急掙扎,不經意間,卻看見學監與那名富態的胖夫人已經候在不遠處的門廊下——她認出那位胖夫人,分明是姐姐上次介紹的闊太太,姐姐假稱她是自家姑母,託了她家先生的情面,才令校長同意自己入讀。只見胖夫人一臉笑容,謙卑地迎上姐姐,連一向傲慢的學監也顯得態度謙和。而姐姐的背影一反以往拘謹,顯出一種難以描述的風韻和傲氣,竟似換了一個人。
亂世飄萍(1)
學監親自將雲漪送出來,一掃往日高傲之色。看她黑髮碧眼,不過四十來歲模樣,聽說是有華俄混血背景,陳太心下很是不屑。車子開出學校,陳太這才將賄賂學監,說動校長地經過細細說來,一面討好地同雲漪笑道,“那等混種女人一看就不入流,正經女子哪個肯同洋人廝混,生個混種出來真真丟臉!”雲漪笑一笑,臉色愈冷,陳太也不知說錯了什麼,只得囁囁緘口。
車子突然剎住,二人身子急傾,陳太正要破口罵那司機,卻聽一陣震耳呼號聲,夾雜著刺耳的汽車喇叭聲胡亂響起,左右車子紛紛往道旁避讓,街頭瞬時亂成一團。
“嚴懲肇事兇手!查辦賣國官僚!聲援正義報人!”但見街頭轉角處轉出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黑底白字大橫幅高擎過街,當先幾名男學生舉了擴音話筒一路高喊遊行口號,跟在後頭的女學生們揮舞手中小旗,將傳單散發給道旁路人,鼓勵更多行人加入到遊行隊伍中去……眼看那百餘人的學生隊伍越來越壯大,將整條馬路堵得水洩不通,傳單漫天飛舞,呼喊聲一遍高過一遍,震得人耳中發矇,心尖子都揪緊。陳太驚惶失措,忙催司機快走快走。可車子哪裡還動得了半分,眼看遊行隊伍越避越近,那橫幅旗幟上的字已清晰可見,甚至能看清領頭學生激憤的面容……陳太眼尖地看見隊伍裡有人高舉幾塊牌子,上面畫著扭曲誇張的人頭像,寥寥幾筆竟也畫得傳神,當先一幅畫的是“公子打手”,接著是“禍國官商”、“漢奸長官”、“財色軍閥”,分別影射了薛晉銘、李孟元、方繼僥與霍仲亨四人。
陳太心驚肉跳,偷眼去看雲漪,卻見她目不轉睛望著那遊行隊伍,神色淡漠如常,全然無動於衷,只是臉色愈發蒼白了幾分。假若那些人認出這部車子,認出車裡的女人……陳太悚然不敢想象,忙按住雲漪,叫她伏低身子避一避。雲漪一言不發,驀地掙開她,推門便要下車。陳太大驚,死命將她拖住,不知她幾時生出這般蠻力,險些拖她不住。雲漪嘴唇發抖,掌心汗溼,蒼白臉頰浮起憤怒的潮紅,剎那間腦中一片混亂,再想不起別的,只知道他們弄錯了,他們錯怪了仲亨,他們怎能這樣的侮辱他!那財色二字刺痛她的眼,像鋼針戳在脊背,提醒她是禍水的事實……哪怕世人都誤解他,只有她懂得,只有她看到了真實的他!她要說出來,將事實說出來,仲亨不是什麼“財色軍閥”,他是真正的男子漢,是她心中敬重愛慕的人!
然而她掙不開陳太粗實有力的雙手,雖用盡力氣也是徒勞。陳太那雙骨節粗大的手像枷鎖似的困住雲漪,將她牢牢困在後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