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崇禮送進了學堂,林秀青心裡好受了許多。她心裡想著,只要崇禮能讀出點名堂來,以後能夠出人頭地,她也就算對得起他死去的額爹,對得起他們汪家列祖列宗了。
可是她一想到眼前的難處,心中又是一陣難受。這麼樣一個家,幾畝田地一座老磨坊,內內外外只她一個人操持。老婆婆雖然也沒得啥子病痛,但年紀大了就算她能堅持也只能看看家看看磨坊做哈飯喂哈豬,當然,就這樣已經是對她很大的幫助了。兒子才七八歲,不懂事,也幫不了啥。只要聽話好好把書讀好不跟她添麻煩就行了。
她曾埋怨自己的命苦。十六歲嫁到汪家,這麼多年了就沒有過過幾天好日子。這倒並不是說汪家缺吃少穿。老公公的粗心大意,使她失去了那麼乖巧的女兒,這對她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不過那種悲切很快就被她兒子崇禮趕走了。有了兒子,她對自己的生活又充滿了希望,整個家裡又充滿了活力。一家人又過起了快樂而滋潤的生活。
但是好景不長。汪子林遭人陷害,老公公憂憤而死,就如天上掉下來的石頭一個接著一個地砸在她的頭上,把她砸倒了,砸跨了。
從嫁進汪家這短短的十多年裡,她送走了三個人,三條命。到而今,一個好好的家,就剩下他們三個人——一個孤兒一老一少兩個寡婦。這樣的打擊,天底下有誰承受過?又有誰承受得了?就算是男人,也說不定早就跨掉了,何況她一個孱弱的女子?!
田地裡的莊稼,缺肥缺水缺勞力,長得不好,收成減少了,可租子還有雜七雜八的捐稅,一一交清之後,自己就剩得不多了。老磨坊裡的生意也比從前少了許多。好象那些顧主,躲她林秀青的晦氣似的,一個個都去了別處。一年下來,糧食雖然勉強夠吃,但兜裡的錢卻是越來越少,手頭緊巴巴的,做個衣服買個針頭線腦都要算計半天。平常間兩三個月吃不上一次豬肉。好在家裡那幾只老母雞和兩隻老鴨很展勁,靠著它們生的蛋,三代人才沒有出現面黃肌瘦的情況。
下午,汪崇禮一回到家裡,就滔滔不絕地講述他今天上學的事情。
“先生教了啥?”四奶問。
“三字經。”
“背得不?”
“還背不完。”
“背兩句來聽聽。”
“嗯……嗯,”他故意清了清嗓子,脫口背道,“人之書,性本善,先生教我投黃蟮……”
“哈哈哈哈哈……這是先生教的?”
“嘿嘿,一個大師哥教的。先生叫他教我的。”
“嗯?”
“他先教我的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教著教著,他就教成先生教我投黃蟮了,”汪崇禮說著說著嘿嘿嘿嘿笑得彎下腰去。
“以後可不許這樣子哈,要好好學,別學歪了,”林秀青說,“你要是不聽話,調皮搗蛋,我就跟你弄竹片子炒肉!”
“不要,不要,我不要竹片子炒肉。先生都說,我讀書很認真的……”
這一家人的生活也算順順當當過了一段時間。崇禮讀書也專心。從蒙童開始,《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背得滾瓜爛熟,就連《四書》、《五經》之類,也讀得順暢講得一二了。毛筆字也寫得橫是橫豎是豎。杜文三先生心頭很高興,經常加些學習任務,而崇禮也能輕鬆地完成。
林秀青也很高興,看著兒子的進步,心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滿意,臉上常常掛著笑。
一天,還沒到放學時間,崇禮就哭著跑了回來,一見到林秀青,哭得更加傷心,更加厲害。見他這個樣子,四奶心痛得不得了,抱著他不住地問:“咋的,啥事?哪個欺侮你?”
“咋的么兒?”林秀青問。
“他們說我,”崇禮一邊大哭一邊說,“他們……他們說我……是棒客娃娃,說我……說我的額爹是……是砍腦殼的……”,那種委屈,那種心酸,那種氣憤,在一個不滿十歲的娃娃的心裡,是怎樣的一種情形啊!
林秀青心頭湧起一股怒火。“遭天殺的,是哪個的娃娃,老子把嘴跟你撕爛!”她想。她明明白白地感覺到,當面的時候,那些人是多麼的和善,友好,多麼的關心和同情。可背地裡則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了。她們一家三代人,在人們,或許在本族人的心中,到底是啥子呢?
日子的艱難,並不僅僅在於錢糧的缺乏和勞作的辛苦,更讓人難以承受的,是那些人的奚落、欺辱和白眼!
她想追出去找那些娃娃罵一頓,出出她心頭之氣!她想找那些人打一架,以報心頭之怨!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