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出嫁以後,家裡時常就只有四爺四奶和秀青,當然,還有一個走路不知深淺,到處都敢去的鶯兒。田地要種,磨坊要看,忙起來的時候,咋說呢?用一句笑話來說,就是兩個腳板不落地。子林在團防也難得有時間照看家屋頭。四爺看碾子帶鶯兒,秀青田間地裡扛大頭。四奶杵著一雙小腳一搖一擺也去田地裡做些活。實在忙不過來了,就只有請幾個兄弟來做上一兩天。
一天,秀青和四奶正在紅巖寨下河邊上薅秧子,本家一個小叔氣喘噓噓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叫道:“四奶,嫂嫂,你們快……快回去,出……出大事了!”
“出啥大事了?”四奶問。
“你們家鶯兒,掉碾溝頭去了!”
“啊?!”秀青一聽,腦殼嗡的一聲巨響,眼前一黑,差點沒跌倒。她飛快地爬上田坎,一陣風似的往回跑去。四奶也趕緊上了田坎,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跑。
還在河灘上,秀青遠遠地就看見磨坊裡圍了好些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她三步並作兩步跳進磨坊,拔開眾人:她的鶯兒就躺在地下,渾身澆溼,頭髮緊緊貼在雪白的臉上。看到這般景象,一個聲音從她的心底下噴射出來,在紅巖子,回水沱,玉屏山,關子門,頭頂上的天空中震盪。那聲音,彷彿來自遙遠的黑暗的地獄,為世間所沒有。隨著聲音的震顫,她的臉已扭曲得不是人形。
四爺攤坐在地上,一動沒動,面無表情。
秀青伸出手去一把蔣鶯兒抱在懷裡,瘋狂地哭喊著鶯兒的名字。她不停地叫著,眼淚奔湧。“啊——鶯兒!鶯兒你睜開眼睛嘛,你睜開眼睛看看額媽,看看額媽呀!……”
可是,無論秀青怎麼哭,怎麼叫,怎麼喊,鶯兒那慘白的眼睛也沒有睜開,那烏青的嘴唇也沒有翕動,那小小的身體軟得就象沒有骨頭。秀青摸了摸她的身體,捏了捏她的手腳,轉過臉來怒目圓睜,緊緊地盯著汪四爺,聲如驚雷:“咋的?咋的?到底咋的,你說啊!”
四奶也趕到了。她按著肚子,戳到四爺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吼道:“咋的?你這個,死,鬼老頭,咋的?你,你說,說啊!”
四爺面無表情,坐在地上,一動也沒有動。
“你說啊,你死啦?到底咋的嘛?!”四奶也如瘋了一般。
“四奶,這事情也不能全怪四爺,”一箇中年女人,也就是四奶的侄媳婦,秀青的嫂嫂見狀勸她們道,“四爺也很後悔,很心痛的。剛才他高矮要在碾砣上撞死,是大家死命拉住他,才沒有再出事。他也不是故意的。聽四爺說,他帶著鶯兒在這看碾子,剛好有人背穀子來碾米,他把鶯兒放在地上,叫她就在那兒不要亂跑,便拿起稱去稱穀子,稱了倒進碾槽裡,推勻了轉過身來去開水匣,開了水匣才看到鶯兒掉進碾溝裡了,他急忙去關,卻來不及了,鶯兒被衝進了水槽,衝上了水車,卡在水車上。他跳下去抱起上來的時候,鶯兒已經沒氣了。”說完,那嫂嫂也掉下了許多的眼淚。
碾米的是個男人。他說,這位嫂嫂說的是實情,當時大家都去稱穀子,然後倒進碾槽,也沒有注意小娃娃,哪個曉得一眨眼功夫她就掉下去了。我們也都很難過。
秀青放聲大哭起來。
四奶流著眼淚狠狠地捶了四爺幾拳,“你呀,你呀你呀!該死的是你呀……”
在場的人也都抹了不少眼淚。是啊,誰個不痛心呢?這事放在哪個的頭上,也都會心痛得死去活來的。
不過,事情不出也已經出了,再咋樣鶯兒也不可能再活過來。於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勸的勸,拉的拉,推的推,把他們三個扶回了院子裡。女的留下來陪陪他們,男的去找鋸子板子,要弄個火匣子,把鶯兒裝殮了。
汪子林回來了。他看見席片子上的鶯兒,就么兒長么女短的喊得山響。他蹲下去看了看臉色雪白嘴唇烏青的鶯兒,轉過身去一把抓著林秀青的胸襟,怒吼道:“龜兒子婆娘,你跟老子說清楚,老子走的時候都好好的,這才好一會兒?你龜兒子婆娘,說!咋的?”
秀青忍不住又大哭起來,一邊哭著,一邊拿手指著四爺,“你,你問他!”
汪子林手搭在合子炮上,鼓起血紅的眼睛盯著汪四爺,一步步向他逼近。眾人見狀,慌忙抱著子林,七嘴八舌叫子林放開手,坐下來慢慢說。汪子林掙開大家,掏出合子炮,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大聲吼道:“說!到底咋的?!”
秀青見狀,跳起來衝上去抱著汪子林,邊哭邊說,“你不要……”
汪子林沒有理睬林秀青,眼睛裡噴著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