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能教導扶蘇的賢者,沒有一百個也有八十個,無論如何都輪不到她一個異國巫女來教。但這位大公子從小便有異於常人,在他長到三歲零七個月,勉強能準確表達出自己的意圖的時候,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讓雲瑤教導他占卜。
雲瑤一開始是想要拒絕的,但扶蘇卻道:“一年前的事情,我從未同父王提及。”
他小小的身子坐在案几對面,圓圓的眼睛裡有著一點兒大人才有的嚴肅和認真。見到雲瑤不答,那小小的孩子又認真地重複了一次:“我替你保密了。”
——那天你突然闖進蘄年宮,被我撞見,又忽然離開的事情,我替你保密了。
——雖然是因為當時我說不清楚,所以乾脆就不說了,但我還是替你保密了。
——所以作為交換,你要教導我。
對面的小公子一板一眼地、口齒清晰地說出了這三句話,琉璃色的眼睛靜靜地望著她,依然同兩年前一樣,帶著一點兒淡淡的悲憫,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戒備和厭惡。
雲瑤忍不住問道:“你為何要學占卜?”
扶蘇公子看了她很久,小小的手指絞在一起,圓圓的小臉變得有些通紅。不知道是因為不擅長說謊,還是因為根本不會說謊,他憋了很久,才不甘不願地吐出一句話來:
“我要學占卜。我想知道,你為何言稱我與父王反目。”
那雙琉璃色的眼睛安靜地望著她,目光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怒。
終究是個孩子,而且還是個不到四歲的孩子。
雲瑤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因為秦宮的教育過於嚴苛,還是因為公子扶蘇從小便習慣了自己住,因此過於老成,他剛剛說出的那一番話,她竟然找不到半句反駁的措辭。
是啊,人家打心眼裡認為,自己是個挑撥離間的壞蛋呢。
但她要如何去同扶蘇闡明,將來他會因為秦王修長城、秦王焚書坑儒、秦王斬李斯……等等一系列亂七八糟的事情,同秦王起了衝突,以至於被秦王送到北面去修長城,最終導致胡亥繼位呢?
這個孩子,本不該承受那樣多的。
“大公子。”她字斟句酌,“大公子以為,人人都能成為巫者麼?”
扶蘇公子的臉色變了一瞬。雖然他年紀尚小,不知道巫者的來由和起源,但也曾經聽人說過,眼前這位是楚國陪嫁來的巫女,即便是在楚國,巫者也是至高無上的,而且寥寥無幾。
他捏著衣角,聲音裡帶著清亮的尖銳:“不試一試,怎麼知道呢?”
雲瑤看著他,沒有說話。
扶蘇公子咬咬牙,從衣襟裡取出一把整整齊齊的蓍草,像是剛剛從宮殿後面折下來的,斷面整整齊齊,長短粗細一致,竟象是花費了大心思的。
“上回我看見你在使用它們。”扶蘇公子將蓍草一根根地擺在案面上,抿著春,用清亮的童音說道,“我親自請教過許多老師,老師們都說,蓍草與龜甲,是殷商時流傳下來的占卜之物。”
他一動不動地望著她,童音愈發地清亮起來:“即便你是殷商神侍之後,也未必就不能教導我。八百年殷商傳承至今,再濃郁的血脈也淡了。”他將蓍草往前推了推,聲音低了些,“教我。”
全然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得不向自己心目中的大壞蛋低頭。
雲瑤嘆了口氣,拈起面前的一根蓍草,低低說道:“好罷,我教你。”
雲瑤自打師父離開之後,便再沒有人指點過她卜算之術了。
她一身的卜算手段,有一半是師尊教導的,另外一半,可以算是她自己摸索出來的。
師尊曾說過,她在卜算一途上悟性奇高,幾乎可以算是半個開山祖師了。卜算這一行,師父領進門,修行看個人,悟性與天賦,外帶一點兒運氣,佔據修行生涯的大半部分。
所以她一點兒都不介意教導扶蘇。
“不過,在此之前。”她慢吞吞地說道,“你要稱我為師尊,或是師姐。”
既然決定要將這門手法傳承下去,不拜師自然是不行的。但考慮到扶蘇的秦國公子身份,她還是給了扶蘇第二個選擇,成為自己的親傳弟子,或是自己代師收徒,教導這位學生。
小小的扶蘇睜圓了眼睛望她,琉璃色的眼瞳裡滿是不可思議的神色。
她明顯可以看得出他的掙扎。但是她不著急。
許久之後,那位小小的公子才從案几後面走了出來,不甘不願地,朝她行了一個弟子禮:
“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