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說是本“青霞心語”,我寫下這樣的感想:
你這本書給我最深的感受是你對人的善良與溫暖。
“真”與“善”是你這本書最可貴的特質,因此這本書也很“美”。
這些話用在她第二本散文集《雲去雲來》上,也一樣正確。第二本書還是以人物畫像刻劃得最好。《印象鄧麗君》是一幅很動人的速寫,鄧麗君是另一則“臺灣神話”,她的甜美歌聲,響徹大地,曾經是多少人的心靈雞湯,尤其是飽受“文革”創傷的大陸同胞。林青霞、鄧麗君在一起,一對麗人,倒還真像青女素娥,月中霜裡鬥嬋娟。難為兩位“神話人物”,竟能彼此惺惺相惜,青霞寫這篇紀念文章,極有分寸,寫到兩人的友情交往,含蓄不露,寫到鄧麗君香消玉殞,則哀而不傷,這都出於她對鄧麗君的敬重,不肯輕率下筆的緣故吧。其實鄧麗君不好寫,她是個神秘女郎,她的聲音在你耳邊,可是她的人卻飄忽不定,難以捉摸。青霞幾筆速寫,卻把這個甜姐兒抓住了,勾畫得有稜有角。
青霞跟張國榮的交情匪淺,兩本書中都提到他,而且筆調都充滿了憐惜與哀惋。二零零三年四月一日張國榮從文華酒店跳樓自殺,香港人為之心碎。此後青霞每上文華酒店,總要避開Clipper Lounge的長廊,因為生前,張國榮常常約她在那裡聊天,青霞與張國榮之間似乎有一種相知相惜的心靈之交,張國榮事業鼎盛,滿身榮耀,但無論在演唱會上或是電影中(《胭脂扣》、《春光乍洩》、《霸王別姬》),他的眼神裡總有一痕抹不去的憂傷,青霞瞭解他,同情他為憂鬱症纏身的痛苦。張國榮的孤獨,她懂,因為她自己也有過同樣的感受。同一篇文章中,她寫到有一回拍完戲,深夜回返公寓,遠眺窗外,一片燦爛,如此良夜,香港的美景當前,青霞突然感到孤單,不禁傷感哭泣起來。藝人爬到巔峰,高處不勝寒的孤獨與寂寞,往往也就隨之而來。
寫到不同個性的人物,青霞的筆鋒也隨之一轉。楊凡與張國榮兩人南轅北轍,形容楊凡的調皮任性,瀟灑豪放,青霞的筆調變得輕鬆活潑,《醉舞狂歌數十年》,她把楊凡寫活了。甄珍與鄧麗君又是一個強烈對比,她把甄珍寫成《一個好女人》,她筆下的賢妻良母,變得有點詼諧,但看得出來,甄珍的賢惠,她是真心欽佩的。七零年代,甄珍剛冒紅,我見過她,到過她家,甄珍少女時代就是一個乖乖女。
書中有幾篇是寫她的心路歷程,青霞皈依佛教,《法王與你交心》記載她二零零八年到印度新德里去參拜大寶法王的神秘經驗。起源是青霞的母親因憂鬱症不幸往生,青霞經常夢裡見到母親愁容不展,因此憂心忡忡,希望參謁法王,指點迷津。十七世大寶法王的確氣勢非凡,青霞見到他似乎感到地在震動,耳為之鳴。她如此形容:
大夥兒蹲跪在法王跟前,這時飛來兩隻黑色的鴿子,站在窗外的欄杆上,望過去恍如停在法王的肩頭,守護著法王。法王撐了撐眼鏡,嘴裡發出一個聲音,感覺就像是龍在嘆息,彷彿有萬千的感傷和肩負著沉重的壓力。
匍伏在菩薩面前,佛門弟子林青霞感動得淚如雨下。
林青霞拍過上百部電影,扮演過人生百相,享盡影壇榮華,也歷盡星海浮沉。演藝生涯,變幻無常,有時不免令人興起鏡花水月、紅樓一夢之慨,一個演員要有多深的內功定力,才能修成正果,面對大千世界,能以不變而應萬變。我不禁納罕,青霞是憑著一股什麼樣的內在力量,支撐著她抵擋住時間的消磨,常常不期然在她身上,我又彷彿看到了《窗外》那個十七歲的清純玉女。美人林青霞,是永遠的。
白先勇
我與白先勇先生
序——章詒和女士
水深水淺東西澗,雲去雲來遠近山
“水深水淺東西澗,雲去雲來遠近山”—取自元代徐再思的【中呂】 《喜春來·皇亭晚泊》。元人散曲多寫個人情懷,寫景詠史常流露出點點哀傷。我以此為題,是覺得它與林青霞筆下情致有些貼近。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國門初開,大陸人第一次看到了大陸之外的“那頭”,外面的事物也湧入了“這頭”。別的不說,單講寶島臺灣,一下子就擠進來三個女人:鄧麗君,瓊瑤,林青霞。街頭聽鄧麗君,燈下讀瓊瑤,電影裡看林青霞。她們如尖利之風,似細密之雨,風靡大陸。人們一夜之間開了竅:藝術不是意識形態的宣傳品和教科書,原來它是可以娛樂的!我也是在這個時候,欣賞到電影裡的林青霞。最初是在專門放映“內部參考片”的中國電影資料館看她的電影;之後,在政府機關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