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後頭的字又吞下去了。是七王爺臉上現出的悲傷太有感染力?周孔目覺得自己心裡也堵堵的,有哪裡很不舒服。
風搖得木葉嗚咽,周孔目蹲在七王爺身邊,看著陳舊粗陋的雙人塑像在破祠堂陰影裡,模糊得也一副哀傷的樣子。
七王爺終於道:“不是的。”
周孔目等著。
“他們,”七王爺指著這一對塑像,“他們都是男人。”
看起來確實是。
“他們在學中結為兄弟,學弟說好把妹妹許配給學兄,學兄很高興,那妹妹生得真美,跟學弟長得也像,蘭心蕙質,樣樣都好,但成親之後,學兄才發現,不對的。再美再好、再相像,不是那個人,就不對。原來他要的是那個人。這發現太荒謬了,他說不出口,但他對妻子也實在只能冷淡了。他妻子不知自己做錯什麼,傷心委屈,學弟知道了,替妹妹出頭,來質問學兄。學兄被逼得說了實話,學弟吃驚而且生氣,而且不體諒,但是後來……”
“嗯?”周孔目擰起眉毛。總不可能是學弟回心轉意,跟學兄雙宿雙飛,把那妹妹拋到一邊了吧?有情人終成眷屬到這種程度,就太荒謬了。
“後來學弟也定了親,要成親了。忽然之間他面臨了學兄一樣的問題。他才知道,有的感情真的不能用理智來壓抑,你沒有辦法的,就是沒有辦法。”七王爺很輕、而且飛快道,“實在沒有辦法,他們兩個就一起死掉了。”
樹葉嘩啦啦的搖,陽光中塵埃,像無數小飛蟲在飄舞,光影透過破漏的屋頂晃在祠堂裡那一雙塑像臉上,像一層神秘莫測的面紗,把工匠粗糙工藝都掩去,他們好像要目光流轉、從塵座上站起來,訴說前生不平。周孔目不知為何汗毛直立、遍體生寒:“他們死在這裡?”
“是的。學弟抑鬱成疾,疾篤,學兄探望他。那時別人也有點覺察到他們之間的問題了。學堂啊、軍隊裡啊什麼的,沒女人,同袍啊同澤啊感情好了互相解決一下,也都有,大家都懂的,但像他們這樣程度,就不正常了,譬如母親愛孩子,愛到不讓孩子嫁別人,就噁心了。同窗之間,愛到沒法跟別人婚嫁,就太可怕了。別人要阻止這種可怕的事情發展下去,就不讓他們見面。不知怎麼一來,學兄還是把學弟抱了出去,別人找到他們時,他們一起在這裡,死掉了。”七王爺古怪的笑了一下,“雙方的家長都氣死了,說太丟人了,要毀屍什麼的,夢見兩個人攜手來亂打一氣,嚇住了,就把兩人全屍葬在這裡。別人怕這兩人作怪,造個詞堂撫慰一下,後來他們畢竟沒作怪,這兒就荒廢了。”
沒有女扮男裝,沒有化作蝴蝶。這個故事簡陋而且寒冷得不像個故事。可他是七王爺的前生。
七王爺一直模模糊糊記得,他曾在一個房間裡。那個房間有個雕得很好看的窗。雕花安靜而柔和。陽光從那裡潑進來,暖暖的。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暖暖的。只有他是冷的。他要這樣被整個世界融化、然後安靜、客氣的死掉了。
有個年輕的女子坐在床邊,很難過,非常難過。他是真的在乎她、她也是真的關心他。但在這個世界上,他們不能並立。真可惜。他把安身立命的珍寶送給了她,他自己就死掉好了。
“阿妹,不要難過。”他想這樣勸她,說不出。
後來她就出去了。
再後來,有一個人進來了。真奇怪,他記不起他的臉。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也許像雲劍一樣的英武絕情?也許像棟勳一樣無奈而溫柔?也許像蝶笑花一樣纖嗔而繾綣?甚至可能,只不過像周孔目這樣,是個面目粗糙的普通人,只不過,恰好在某個時機,嵌進他的生命裡,就拔不出去。
七王爺這一世,是以這樣完全無望的心情,收集著與前世相似的片段,但自己心裡也知道,那個人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一片一片又一片,落入梅花都不見。
靈魂落下去,就拈不回了。
上一世,陽光在窗欞上落了下去,沒有人進來點燈,室內婉婉的陰暗了。學兄進來。前世的七王爺,那個學弟,完全看不見他,也知道是他來了,於是就笑起來了。知道不合適的,還是要笑。知道不合適的,可是就是對學兄說:“抱我出去好了。”
甚至沒有問他“好不好”,似乎知道他們已經沒有再問“好不好”的時間了。
學兄就把七王爺抱起來,走了出去。
七王爺覺得自己像一片雪。他身體是已經撐不下去了。但他還是說:“我們到看不見別人的地方好了。”
離開了暖和穩風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