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讓我到我媽耳邊發誓,答應她我一定會嫁個好男人。
我說,深度昏迷的人聽不到外界的話。
他們同情但堅定地念叨:聽得到,聽得到。說了就會聽到。
我違心地在她耳邊發誓,因為我覺得嫁好男人這種事不是我說了算的。
可能她也覺得我很沒誠意,仍然一天一天地拖著,直拖得我無法將視線落在她身上任何一個部位。我想拔管,我爸不同意。他說,不要做讓自己將來會後悔的事。
我和我爸輪流守著她,日月交替。我爸喃喃道:“她會選擇我在的時候離開,最後一程,她還是會選擇我。我知道。”
初秋的清晨,我爸打來電話,聲音平靜:“她選擇了我。”
那一天,只有我和我爸,場面很冷清,卻有剛升起的、斜斜的、溫暖的陽光。我模糊地想到計劃生育制度,也許將來很多獨生子女都會經歷我現在經歷的。
我開車跟隨殯葬車,一路送行。這是我上班的路,同平時一樣,車流如潮,川流不息;同平時一樣,跨越大橋,黃浦江水在橋底流淌。
我跟隨著那輛黑色的車,跟隨著我的母親,以及仍然陪伴在她身邊的父親。我曾經不止一次地跟他們對峙,我說我永遠不要步你們的後塵,婚姻裡不能沒有愛情。
然而這一程,又有多少相愛的人能夠像這樣走到最後?
殯儀館的人關照我們,不要從原路返回。去火葬場都有不成文的規矩,不走回頭路。我和我爸沒有交流,沿著來路往回開。熟悉的路,從終點又回到起點。光陰,在車窗外退格。
我媽清醒時說的最後一段話是她的一個夢。她說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住在地下,有很大的房子。後來我爸來了,和她在一起。她很幸福。還有,讓我爸找個身體健康的好女人,好好過。
走馬燈
文 / 滕洋 作家 編劇 @短短滕
這會兒,龐城已經走了,帶走了一隻行李箱、一隻登機箱。六年情感,只值這麼多,壓縮起來,一個立方不到。
其間,她站在陽臺上抽菸,手裡拿著整理龐城留在家裡的東西時發現的信。電視裡滾動播放當日財經、體育,以及社會版中一個對生活絕望的人路過某戶人家順便殺了那家主人的訊息——唯一的原因只是因為自己沒有勇氣自殺。曾經的每個晚上,她很愛和龐城一起看這種節目,一邊吐槽一邊看,模擬著未來的生活狀態。她曾覺得很幸福,現在,她努力回想,龐城只跟她說:“那,再見。”明知不會再見了,還“那”個屁。感情嘛,就是這樣,在一起在一起,同進同出同床共枕,但真的就在一起了嗎?再深的擁抱、親吻,不也還是兩個人嗎?
實際上,誰也沒有變成誰。
是非、對錯隨著她點燃第二支菸,慢慢變得模糊。她穿著上個生日龐城送的高跟鞋,他在巴黎見客戶的十分鐘間歇,跑出去買了這雙高跟鞋。他說她穿上高跟鞋看起來像十八歲又像三十五歲,反正,就是女人最好的區間。現在呢,她穿著女人最好的區間,腳踝有一點疼。男人為什麼不穿著內增高站在男人最好的區間呢?所有男人都比女人該增高。高跟鞋輕輕踢著陽臺護欄,她雙手撐在護欄上,試圖讓自己更高一點。
旁邊陽臺費力伸出一隻戴著驅蚊圈的手:“我叫汪歡實。”目測手的主人不超過二十二歲。
城市裡似乎已經很少這種主動結識鄰居的人,她嚇了一跳,一隻鞋掉了下去,對面陽臺那人也應聲消失。三分鐘後,汪歡實出現在樓下,大汗淋漓地向樓上的她揮舞撿到的那隻高跟鞋。再三分鐘後,汪歡實呼哧呼哧跑上樓,把鞋遞給她。她並沒有道謝,對於現在的她來說,整個世界只剩龐城拋棄她這一件事。汪歡實對於她沒有道謝,感到有些不高興:
“最起碼說聲謝謝吧?你是沒有禮貌,還是想自殺啊?”
後面這個問題過於尖銳,直指實質。她本來自己沉浸在無邊無際否定未來、否定自我的情緒中,卻被這個簡單又無聊的問題撕開一道滑稽的口子,她下意識辯解:“你嚇到我,鞋才掉下去。”回答完,頓感自己的偉大悲傷也變得無聊了。雖然不是基督徒,沒有宗教的禁忌,她也覺得被洞穿了這隱匿的內心,是一件可恥的事情。
地上散落著她沒清理完的東西,汪歡實撐開門,硬擠進來:“我禮拜天聽到你和你男朋友吵架,他是不是又欺負你了?他……”
“走了!”她被汪歡實這話再次戳中軟肋,大哭起來,“我禮拜天出差了,那天不是我……”
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