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這麼一個本來也不大起眼的小孩,依舊吵吵鬧鬧、熱熱鬧鬧。
只有一個人,提醒著香港阿小的存在——我家前面那個阿小。
沒有香港阿小帶他去理髮店剪那樣的髮型,他堅持自己試圖用剪刀剪出那樣的形狀;沒有阿小陪他去開發區展現英雄氣概,他依然堅持每天晚上去逼迫路過的外來打工仔扮狗叫,然後幾次邀約各種人去觀摩,都遭到拒絕。
沒去讀書,這個阿小的命運只能有一條:當漁民。他是掙扎了幾次,甚至和父親大打出手,離家出走。失蹤了一個多月,餓得瘦骨嶙峋的阿小回來了。他答應當漁民了。他的條件是:必須給他買一輛摩托車。為了兒子走回正途,他父母商量了半天,終於同意了。
打漁要趕早潮,每天早上五六點,我就聽到那摩托車帥氣地呼呼地催引擎,發出的聲音,炫耀地在小巷裡擴散開。他每天就這樣載著父親,先到那下海佈網。他大哥和二哥,則踩著那輛吭哧吭哧響的腳踏車跟在後頭。
下午三四點他們就打漁結束回來了。海土、海風和直直炙烤著他們的太陽,讓他越來越黝黑。每次把滿裝海鮮的籮筐往家裡一放,他的油門一催,就呼嘯著玩耍去了。沒有人知道他去哪,但是後來很多人常告訴我,看到阿小,沿著海岸線邊的公路,以超過一百的時速瘋一樣地呼嘯而過,嘴裡喊著亢奮的聲音。
慢慢地,我注意到他留起了長頭髮,每次他開摩托車經過我家門口,我總在想,他是想成為香港阿小想成為的那個人嗎?
9
我從沒想過,會收到香港阿小的來信。那已經是他離開小鎮的第三年,我已經進入高考的最後準備時期。
他拙劣地在信封上寫著,某某中學,然後我的名字收。還好學校負責任的收發阿姨,仔細地核了全校五千多個學生,才找到了我。當然,也可能是來自香港的郵戳起的作用。
他的字還是那麼差,扭扭捏捏,但已經換成繁體字了:
親愛的黑狗達!
好久不見。
我在香港一切很好。香港很漂亮,高樓大廈很多,有空來找我玩。
只是我不太會說粵語,朋友不太好交,多和我來信吧,我找不到一個人說話。
我家換了地址,請把信寄到如下……
我知道他在香港可能一切都很不好。我突然想象,在那個都是白襯衫、白牙齒的教室裡,另外一群孩子高傲地看著他,悄悄地在他背後說鄉巴佬。我莫名其妙地難過。
拿著信,我去敲了烏惜家的門。這個阿小正在自己玩吉他。當時流行的一部香港電視劇裡,主人公總在彈吉他,許多潮流男女都在學。我拿出香港阿小的信給他看。他愣住了,沒接過去。
他給你寫信?我明白了,香港阿小沒給他寫信。
這個阿小搶過信,往旁邊的爐子一扔。他的信,以及回信的地址就這麼被燒了。我才覺得,我太魯莽太欠考慮了。
我知道,從此這兩個阿小都和我更遠了:一個收不到我的回信,肯定是責罵地扔掉他家的地址;一個從此會因為自己覺得受傷更加疏遠我。
高三的後半學期,整個學校像傳銷公司。
老師整天說,別想著玩,想想未來住在大城市裡,行走在高樓大廈間,那裡才好玩。他們偶爾還會舉例:某某同學,考上了北京的大學,然後,他就住在北京了……口氣篤定得,好似,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誰都沒懷疑住在北京就是所有幸福的終點。整個高三的年段,也像是準備離開小鎮的預備營地,許多人開始寄宿在學校,全心投入一種冥想狀態。彷彿學校就是一艘太空船,開往一個更開明的所在。
我也是寄宿中的一員。全身投入這種衝刺中。直到高考最後一刻結束,回到家,母親才叫我,去探探阿小。
阿小騎著摩托車在海邊狂飆,一不小心車歪了,他整個人被丟擲去,頭先著的地。那是兩個月前發生的事情。當時一度下了病危通知書,但總算奇蹟般地搶救過來了。
去到他家,他還躺在床上,受傷的頭部已經拆線,但因為剃了頭髮可以看到,前額凹進去一塊。他看到我驚恐的表情,開玩笑地說,我牛吧,摔成這樣,竟然沒死,而且一點後遺症也沒有,就是難看了點,不過這樣也好,這樣出去,混江湖最容易了……
兩個月後,我被一所外地的大學錄取離開小鎮。我去向他告別,他當時已經開始和父兄去捕魚了,只不過,從此不騎摩托車,也蹬上了吭哧吭哧響的腳踏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