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時。琴太微說是負責謄寫,不過只趁著每日下午日光明亮時做做工,其餘時間便在空無一人的石樓中晃來晃去,把各種書籍冊頁翻出來觀看。
皇史宬儲存大量圖書,防火便是第一樁要事,不僅房梁無木,黃銅作櫃,連桌子都是石板打成,照明只用羊角風燈,蠟燭、紙燈籠、炭盆之類更是概不可入樓,所以一到冬日,竟如寒冰地獄一般。那幾個小內官多不願在樓中待著,得空便溜到院中磕牙曬太陽。琴太微自不與他們混在一處。她幼時聽父親說過,這皇史宬十分了得,不僅存放累朝玉冊、詔敕、實錄等,並且彙集天下典籍文書圖冊,乃至收錄一些民間見不到的秘藏,於是便起了入寶山不能空手歸的念頭。
歷代的檔案文獻都收在黃銅打造的巨櫃裡,名曰金匱。先帝早年極其好文,曾命令司禮監經廠印刷累朝所傳之典籍,又自民間搜求大量遺秘,汗牛充棟俱存於此間。後來先帝一心修道,講幄塵封,這些書便長年無人顧問了。因失於檢點,乃至凌亂失序。去年今上偶然路過皇史宬,發現庫中藏書有蠹魚之患,方責令司禮監委派博學內官清點書籍,編撰目錄。但內官中縱有博學廣識之人,亦不以編書為晉身發跡之道,更不願遠離御前美差而屈就皇史宬這種清寒衙門。所謂編書亦不過是磨著工夫吧。鄭半山雖有心做點事,只他也是偶然被貶謫此處,不知自己會待多久,故亦不上心。只有琴太微好奇心盛,對查書這種事情,竟比任何一任皇史宬管事還要熱忱。鄭半山見她如此有興致,便將樓中一間朝陽的小室撥給了她,供抄寫書目使用。又尋了一件半舊的貂皮大氅、一雙羊皮皂靴命她終日穿著,以免受了樓中的寒氣,再次生病。
這天琴太微東翻西揀,發現了萬安三十五年的實錄——那是先帝朝的最後一年,期間國事更迭頻繁,禁中頻出異象。即使如她一般的閨中小女子,也隱約聽過一些流言。她抱了書冊,坐在金匱上一頁一頁詳讀起來。然而看了半天,卻發現當年的實錄官膽子太小,並沒記下什麼要緊故事。正失落間,忽見鄭半山飄至門口,連忙跳下來,反手將書卷拋回櫃中。
鄭半山只作不見,微笑著朝她招招手。
“今日風大,何不戴暖耳?”鄭半山見她露著兩鬢,皺眉道。
琴太微從袖中摸出暖耳,默默戴上。每年冬天,高階內官均可從尚衣監領得禦寒暖耳一副。鄭半山將今年新領的暖耳也送給了琴太微,自家戴去年的舊物。琴太微卻不喜此物,只覺戴上這個益發像內官了。
除夕祭祖,須懸掛歷代帝后之容像。這些畫像平日裡都儲存在皇史宬的閣樓上。每逢祭祀之前,由管事太監從閣中請出容像,一一檢點清楚,送往神宮司備用。
鄭半山並未叫旁人跟著,只帶了琴太微同登閣樓。樓閣閉鎖已久,空氣凝滯,晦暗無光。揭開沉沉的三重落地帷幕,忽得亮出一排金朱絢爛的巨軸彩繪,皆是一樣尺幅一樣衣冠。琴太微支起了一扇窗,下午的一線日光穿牆而入,輕塵如雪上下舞動,彷彿畫像都活了起來,雲黼霞黻,瓔珞琳琅,恍如紫霄仙界。
本朝太祖皇帝出身布衣,少時歷盡磨難,戎馬半生打下江山,九五之位剛剛坐穩,便興起酷刑大獄,將當年從龍功臣殺了個乾乾淨淨,一時海內英才,百不存一。琴太微注目此人面貌,即使畫工百般粉飾,一身殺伐暴戾之氣依然掩藏不住。第二代太宗皇帝亦是隨父起兵的武將,頗有乃父之風,身軀魁偉面色黧黑。第三代高宗皇帝身體孱弱,面色蒼白,登基兩年即龍馭賓天,直到第四代仁宗皇帝,才有了清貴文華的氣象。下數諸帝俱是衣冠袞冕,面相莊嚴,觀之無甚奇特。琴太微不禁問道:“這些容像,與真人相比究竟有幾分相似呢?”
“還是很像的。”鄭半山知她笑道,“尤其近世以來,畫師中人才輩出,他們完全可以兼顧帝王的儀態隆重與神形肖似。”
談論間已走到先帝畫像之前。先帝名楊鐸,諡憲廟,十八歲登基,在位三十五年,前十八年勵精圖治,被目為一代中興之主。不料四十歲上,忽感頑疾,纏綿病榻達五年之久,國事不得不交予皇后與太子處理。憲廟病癒之後,目力全壞,十步之外便看不清人的眼耳鼻口,性情也似換了一個人,從此不再視朝理政,卻終年躲在西苑修道煉丹,乃至長居陽臺山,與朝天宮的一群道士混在一起。徐後涉政,外戚勢起,皆是拜先帝怠政所賜。
琴太微的父親琴靈憲,正是在萬安年間名揚天下的。她仔細瞧了瞧這位先帝的面容,並不是想象中枯瘦癆病的模樣,因為面貌清癯,反而顯得仙風道骨。
她正要品評,目光滑到左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