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後今上繼位,太后移居清寧宮,我亦隨之遷入深柳堂。待納妃出宮時,身邊已無一個東宮舊人,連幼時乳母都不知去向。程寧他們幾個原先都是太后的人,至於那些管事僕役幾乎全是徐氏的陪嫁,連郡王府的教授、長史都是忠靖王的人。”
〃那時年紀小,乍到異地,身邊無一個親信,全然不知如何是好,整日裡只想著如何躲開徐家的耳目。至於王妃,更是看她一眼也嫌多。後來結識了令尊,便時常藉故離開王府,悄悄跟著令尊四處走動。如此過了兩三年,有一天王妃忽然遣人來找我,說雲荔已有身孕,險些被人暗算了,又建議我撥出某處別院著專人照看。我原不懂這些事,雲荔是她的陪嫁丫鬟,我便全盤委託於她,果然一度平安無事。終究是結髮妻子,我不是不感激她的。可惜不到半年,連她也病故了。
“王妃的喪禮還未過去,雲荔便死了。自是不能查,只說是為主母守喪傷心過度而亡。後來我才聽程寧說起,那幾年我私自走動,徐家並非毫不知情,其中多賴王妃勉力遮掩……如今想來,還是我連累了她。她雖病弱,若不是嫁了我,只怕還多活上幾年。”
如今徵王府上下人等的心目中,徐安瀾似乎只是靈牌上的一個名字,沒有音容,沒有遺物,甚至絕少有人提起。之前,她幾乎從未聽他主動回憶亡妻,便以為他一定也不喜歡這個徐家女子。可是,他面上的一抹哀容雖則淡極輕極,卻真真切切毫無矯飾。而那個叫雲荔的女子,想來是與陳煙蘿差不多的形容態度,或者更加溫存可人一些,否則那樣境遇之下,一個徐府來的陪嫁怎能獨得了他的寵愛呢?彼時他只是十六七歲初識人事的少年,比之今日心意更真摯一些,他是如何待那個女子的呢,是否如同謝遷昔日待她一般?
她竭力壓下腦中的胡思亂想,微微啞著嗓子問:“王妃去得早,殿下很是遺憾吧……”
他點了點頭,又道:“雲荔的那個孩子,若生了下來,如今也該有三歲,可以慢慢教他識字讀書了。”
“才三歲的孩子就叫讀書寫字,也忒早了些。”她故作輕鬆道。
“我三歲就讀書了,”他皺眉道,“他為何不能?”
她想爭辯幾句,又覺得不可再糾纏於那個早已不存在的孩子身上,便轉問:“三歲就會讀書,卻不知誰是殿下的發矇先生?是鄭叔叔嗎?”
“是戴先生。”他說,“不過,啟蒙之前,已經跟著父親認過近百個字了。那時太小,許多事情已記不清,這一樁倒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的手指依舊冰涼如鐵,慢慢從她的面上劃過。她無措地望著他,似有一團莫名之物堵在喉中,噎得她半晌無語。
“為何不說話?是不是害怕了?”他忽然問。
“有什麼害怕的?”
“我的女人,都沒有好了局。”
她搖頭道:“我從未想過什麼了局。”
他微微詫異,盯著她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是我不該嚇唬你,不會有事的。”
她琢磨著這話是什麼意思,卻又聽他說:“太微,其實我很是羨慕你。”
她勉強笑道:“又取笑我。”
“我是說真的。”他搖頭嘆道,“你是令尊的掌珠。謝夫人雖然早逝,也曾養育過你幾年。令尊又早早替你將終身安排妥帖,不叫你吃一點苦。謝家位高權重,也肯悉心照顧你。就是沒嫁成你表哥,反而落到我手裡,這是你倒了大黴,可我也是喜歡你的。你看你,無論怎樣……”
她腦中轟然一響,不免疑心是聽錯了。他的聲音輕緩似自語,長睫的蔭翳灑落在碾玉般精美的面孔上。月下松枝,石上清泉,她心裡忽然就輕鬆了,怎麼會聽錯呢?她一早就明白的。
見她只顧發愣,他又問:“太微?”
“哎。”她夢囈似的應了一聲,喃喃道,“若這樣便是可羨,那你可知,我心裡又有多羨慕你?”
他一時不知她在說什麼。她不敢抬眼看他,只是將頭枕在他的膝上。脂粉未施的面頰潔淨而清香,令人想起藏於幽暗中的花蕊,被一窗明月乍然照亮。
第十七章 死生
…
宮中密使來時,已是更深露重,只說皇帝驟然病篤,急召徵王入乾清宮侍奉。
楊楝問密使索要中旨。來人摘下乾清宮的腰牌朝他晃了晃,催促道:“皇上生著病,哪裡有工夫寫字?只給奴婢們下了一道口諭。還請殿下速速起身,再耽擱下去就是抗旨了。”
“連中旨都沒有,”楊楝道,“我又怎麼算是抗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