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出來是女兒癆,不到半年,牝鹿一般健矯的身子便只剩一把瘦骨,去年春天,竟懨懨而亡。
過了這一年,梁興心中傷悲才漸漸平復,此刻再回到這間屋子,又勾起舊痛。他呆坐燈前,春寒泛起,後背一陣陣發冷。想起初識時,第一次來這裡,那天正下著雪,兩人在院中梅樹邊試劍。一套劍舞罷,鄧紅玉原本白膩的面龐泛起一片潮紅,襯著身後的梅紅,明豔至極……念及此,梁興心底悲意湧起,無以宣洩,不由得沉聲吟了一闋《步花間》:
當時白雪憶紅顏,梅在小橋邊。纖纖素手呵暖,笑語慰春寒。
燭心短,淚痕長,又一年。雪消雲散,梅落人單,怕見月圓。
他正滿懷悽愴、低聲吟詠著,門忽然被推開,一個清亮如銀的聲音傳了進來:“梁哥哥竟然會填詞?我怎麼從不知道?”
一聽聲音就是鄧紅玉的妹妹鄧紫玉。梁興忙收住情緒,扭頭望過去。鄧紫玉嫋嫋嬈嬈走了進來,烏油油墮馬髻,銀閃閃鑲玉冠,斜插一枝銀步搖,綴著一串紫水晶。纏枝紋鑲邊的茜色錦褙子,碎瓣紋淺紫軟羅衫裙。如同一枝風中輕搖的紫藤花。她的面容和姐姐紅玉有幾分像,但紅玉眉目清朗,紫玉則俏麗媚人。
鄧紫玉掩上門,並不走近,斜倚在門邊,似笑非笑盯著梁興:“梁哥哥這麼長情,竟還記得我家的門呢。”
“一直說要來看望你和戚媽媽,只是……”
“是呢,正月十七那天,你在對面樓上,隔著街,一定是巴巴望著這邊想我們呢?這麼寬一條街,得帶多少乾糧、累壞幾匹馬,才能跨過來呢?”
“嘿……”梁興一直有些怕鄧紫玉話語鋒利,忙賠起笑,“那天是被朋友強拽過去——”
“是呢,又絕色,又姓梁,取個名兒,偏也叫紅玉。只一聽這名兒,梁哥哥的魂兒怕是已經蛾兒向火一般飛撲過去了。在那邊歡夠了,都忘了街這邊人雖然醜笨,卻備好了醒酒湯、燙腳水,一直往半夜裡苦等。”
“那天被他們強灌,吃醉了,如何回去的,我自己都不知道。”
“梁哥哥莫不是以為我在吃醋?哪怕這醋汴河漲水一般,也流不到我跟前。”
“哪裡?你莫亂說。”
“還有我敢亂說的地兒?不過是一個紅玉走了,又一個紅玉來頂窩。花都一年一開、一年一敗,我寒什麼心呢?”
梁興被她刺中心事,再說不出話,垂下頭,望著燈花,深嘆了一口氣。
駐紮在京城的禁軍整日無事,許多指揮營連操練都荒廢了。這些禁軍領了錢糧,整日想的,無非是去哪裡玩樂。正月裡更是如此。那天,梁興軍中的幾個朋友自己沒錢,正好撞見楚瀾,便奉承著楚瀾攜帶他們去遊樂玩耍。楚瀾便也強邀著梁興,一起去這街對面的紅繡院,說紅繡院新來了個絕色女子,名叫梁紅玉。梁興一聽“紅玉”這兩個字,心裡自然十分厭拒,卻沒法說出口,又抗不過楚瀾和那幾個朋友強勸,只得一起去了。
那個梁紅玉果然英姿出眾,又會舞劍。她父兄原是禁軍將校,被派遣至江南,去年年底方臘起事,禁軍太平閒散慣了,陡然遇到亂賊,全然不知該如何應敵。她父兄因貽誤戰機被斬,閤家受到牽連,她也被配為營妓。
她本來不叫紅玉,她家院主瞧著鄧紅玉病亡,汴京念奴十二嬌中“劍奴”的名號空了出來,始終沒人能填補,便給她取名“紅玉”,想扶襯起她,頂“劍奴”的缺兒。那天席間,梁興聽眾人都不住聲叫著“紅玉”“劍奴”,不但刺耳,更加刺心,又不能說什麼,只得悶頭喝酒,將自己灌醉了事,最後被朋友僱車載了回去。
“當時白雪憶紅顏,梅在小橋邊……”鄧紫玉忽然輕聲吟道,隨即又輕嘆一聲,“姐姐也算不虧,走了一年,還有人念著她,給她填詞……”
梁興聽了,卻心生疚意,這一向,他已經不再像往日那般,時時會念起鄧紅玉……
“梆當”一聲,小木槌跌落到地上。
蔣衝猛地驚醒,忙先向旁邊望去,這時已近深夜,馮氏仍靜靜跪在楚滄靈位前,微垂著頭,並沒有看他。她身後七八個僕婢,幾個跪著,幾個靠牆站著,全都在打盹兒。只有那個細長眼的婢女還清醒著,她跪在馮氏身側,扭頭朝蔣衝望了過來,眼裡微露出些笑。
蔣衝臉一紅,忙伸手去抓木槌,木槌卻滾到了身前兩尺多遠的地方,夠不著。他的腿已經盤曲得僵硬,動不了分毫,只得盡力伸直手臂,夠了半天,才總算夠到。他攥緊木槌,敲動木魚,又繼續胡念起來。
從中午進來開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