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在了兩三步外,沒有擠進去,朝著皇門挺身而立。佇列中的那些人全都望向他,近百人中只有他一個人是兵卒,孤兀兀站在一邊,倒也正合適。只是從來都是眾兵擁著一將,這樣眾將列隊望著一兵的,恐怕還沒有過。梁興暗地裡覺著有些好笑。
這時,宮門前那位內侍開始高聲點名:“知樞密院事童貫!”
排第一的人應了一聲,報上了自己姓名職位,是童貫的家臣,他接過筆在簿冊上寫下名字。宮門內一個小內侍已經提了盞燈籠出來,交給了他。那人恭敬接過,小心提著燈籠走了。隨後,鄭居中的兒子也領取了燈籠。
那個喊號的內侍又高聲道:“殿前都太尉高俅!”
梁興忙應了一聲,走上前去。那個內侍剛才就連看了梁興幾眼,這時更用力上下打量。梁興穿了一身才領的簇新春裝,雖然看起來挺拔英健,但畢竟是軍卒服飾。
那內侍看後,陡然提高了音量,尖聲問:“你是哪個?”
“殿前司龍標班教頭梁興,奉高太尉之命,前來領取聖火。”
“高太尉府上竟尋不著個頭腳俱全的人使喚了麼?”那內侍鼻子裡哼了一聲,隨即冷聲吩咐,“去那裡畫押。”
梁興過去接過筆,在內侍所指位置簽了自己名字,又從小內侍手中接過燈籠,心裡一陣火起,卻不能流露,執著燈籠,緩步走開。
那燈籠是長方形,齊腰高,鏤花烏骨架,雪白細宮紗,四面各繡著一枝桃花。裡面是一支紅蠟巨燭,手臂粗細,三尺多高,周身盤著桃枝浮雕,極精細,花蕊處還灑了金。燈籠挑杆是根幽亮烏木,雕著雲紋,兩端鑲銀。蠟燭底座安放得雖然十分穩靠,梁興卻怕那火熄了,不敢大意。他走到馬樁邊,一隻手解開韁繩,提著燈籠,小心上了馬。不敢快行,緩步驅馬向南,往太尉高俅府中行去。
夜色仍濃,四下寂靜,滿汴京城的人都在等候新火。御街空曠,只有他一人一燈一馬,馬蹄聲又格外響。他心裡不由得湧起一陣悵悶,這悵悶已經鬱積了幾天。
他原本別無所求,只願活得痛快。後來才覺得,這“痛快”兩字其實是世間最難得的。今年金明池爭標,他率隊拔了頭籌,奪到銀碗,次日就被太尉高俅親自召見。高俅誇獎了他兩句,賜了他十兩銀子、兩匹錦帛,並命他不需再去軍營,只在府中行走,過幾天賞他個好差事。驟遇這等殊遇,梁興心裡一陣欣喜。只是眼下東南戰事緊急,正是用人之時。做了一場軍人,他至今沒上過戰陣,心裡始終不痛快。
第二天,他早早起來就趕去了高俅府上,門吏引他去見了府中總管。那總管見了他,僵著張面孔,並沒有什麼好臉色,只冷著聲氣吩咐一個小廝帶他去前廳西邊一間房裡候命。梁興跟著小廝去了那間房裡,房間不大,只擺了一桌一床,幾條凳子。小廝到門前就轉身走了,梁興便進去坐著待命。從早到暮,並沒有一個人喚他,又不敢隨意走動。乾等了一天,見天色晚了,他又渴又餓,實在受不得,這才出去尋那總管。連問了幾個僕役,各個都神氣傲冷,搖頭便走。偌大府宅,僕役進進出出,竟找不見一個肯出聲答言的。他又氣又悶,正在沒法,幸好一眼看到那總管從前廳走了出來,他忙迎上去拜問。那總管並不正眼看他,更不停步,邊走邊冷聲說:“急什麼?先回去吧,明早來候著。”
梁興答應一聲,悶悶回去,次日又早早來到這府中,繼續坐在前廳西邊那間房裡候著。一整天,又是乾等。就這樣,從初三到初九,日日都是如此。直到昨天,那總管忽然來找見他,冷著聲吩咐:“太尉賞了你一樁榮耀,命你明早去宮裡領新火,莫誤了時辰。”
梁興沒太聽明白,忙要詳問,那總管卻已轉身走了。他只好四處去打問領新火的規矩事項,但他認得的朋友沒一個領過這等差事,連親眼瞧過的都沒有。不但沒問到詳情,反倒飽吃了幾頓頑笑奚落。昨晚幾個軍中好友又找見他,說他撞了吉神,攀到高太尉的門楣,逼他做東道,強拉他去吃賀酒。吃酒吃到半夜,今早險些睡誤了時辰。
好在這事其實毫不費力,不過去領取一根火燭而已。他想,這滿天下的事,但凡沾到一個“皇”字,便是塊石頭瓦礫,也像是鑲了金、嵌了玉了一般,渲染出許多神奇來。再一想,莫說“皇”字,便是一個“貴”字,也已經了不得。就像自己,無端端被高俅誇讚兩句,在他府裡乾坐了幾天,在旁人看來,已經腳底生風,人在青雲了。
人前他從來不流露,這時卻不由得重重悶嘆一聲,小心提著燈籠,繼續驅馬穩步前行。
過了州橋,轉向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