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我對楊書劍燃起熊熊怒火。他已經接近知天命之年,又是這個專案的總負責,按說不該這樣輕率的!我憤怒地瞪著他,在那一刻我忽然讀懂了他的表情:焦灼、悲涼、無奈,他定定地看著我們,似乎在祈求我們的原諒……然後這一切都在幾秒鐘內抹平了。這幾秒的情景一直在我腦海裡慢速播放:時間艙,連同裡邊的四個人,忽然開始膨脹,非常平穩而迅速的膨脹,天蓬內充盈著藍色的強光。艙內的四人也在膨脹,變成高與天齊的金剛,從雲端俯視著我們。然後天蓬被轟然撐破,亮晶晶的碎片四散飛迸。我悲涼地注目著,知道這次時空爆炸將很快越過500公里的沙漠,吞噬指揮大廳,還可能繼續吞噬地球,吞噬太陽系,吞噬宇宙……但我想錯了。那片藍色區域已經開始縮小,非常平穩而迅速地縮小,轉眼之間縮為一個藍色光點。四個巨大的金剛同樣疾速縮小,流星一般墜落到那個光點內。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這個光點慢慢熄滅。
天蓬內恢復了原來的寧靜,孤零零的黑色基座靜臥著,平坦的沙面上鋪滿了亮晶晶的碎片。天上的圓月冷靜地俯視著,無悲無喜,一如它幾十億年來的樣子。
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無可挽回。勇敢而睿智的楊書劍失敗了,敗得很慘,敗得莫名其妙,賠上了一條寶貴的生命。只是,這次時空坍塌沒有擴延成更大的災難,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吧。
3
阿楚確實是個好女人,心地善良,心思周密。儘管她本人也陷在巨大的悲痛中(失去了導師、戀人和偶像),仍然經常抽時間來看我,安慰我。後來她被任命為該專案的總負責人,實在沒時間來看我了,就改為打電話。我已經習慣了每週同她聊一次,我想,這樣的交談對她同樣是一種安慰、一種感情上的宣洩吧。不過,我在電話中從不過問她的工作。我對時間機器這種“與上帝擰著幹”的邪惡發明,已經滋生出生理上的厭惡。她體會到我的心情,在談話中一直避開有關話題。
在那次時空坍塌中,書劍永遠消失了,連同剛剛獲救的大馬(他可以說是第二次死亡),連同年輕的丁潔和年輕的書劍。我不願再想與時間旅行有關的任何事情,但有一枚硬刺一直在我心裡悄悄攪動著:
——既然在這次災難中,丁潔的生命線已經自20歲生日那天被掐斷,我為什麼還活著?我是從哪兒延續而來?
我不願多想它,又忍不住老去想它。我似乎覺得,這點無法解釋的悖誤中埋著一枚小小的希望之種子——但它究竟是什麼,我又不知道。
三年之後,在我48歲生日那天,阿楚突然造訪我的鄉居。仍是乘那架直升機來,帶著一個精緻的生日蛋糕。她今年39歲,仍然未婚。三年前那次災難,還有她的新職務,讓她迅速成熟了,變得冷靜練達,沉穩有度。她同我擁抱,寒暄,為大馬和書劍的全息遺像獻香默哀(他倆全都死在我的生日啊,我簡直是一個不祥的女巫)。默哀的時候,悲痛在她的眉間跳動。三年的時光並未沖淡她對導師兼戀人的思念,但今天的阿楚已經學會把悲哀埋在心裡。
我猜測阿楚這次拜訪恐怕不光是禮節性的,肯定有重要的事情。果然,象徵性地吃了一塊兒生日蛋糕後,她拉著我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認真地說:
“丁姐,我來找你有重要事情。這三年來,我總算把一件事搞清楚了,但另一件事始終沒搞清。”
儘管我不願再聽到有關時間機器的事情,但我無法拒絕她這樣的客人。“請講吧。”
“好的,我說給丁姐聽。三年來,研究小組終於弄明白了一點:就像‘光速自限’一樣,大自然對‘跨時空干涉’同樣立有自限,即只允許弱干涉,不允許過度干涉。很多用時間機器看似輕易能做到的事,實際是做不到的,冥冥中有一隻無形之手在阻止它。這個自限無時不在,無處不在,執行得非常有效且不露行跡。至於它是如何‘技術性地執行’,科學界尚無一點頭緒;但它確實存在,這一點已經沒人懷疑。所以,我非常佩服丁姐你超人的直覺。你是最早指出這一點的。可惜,楊先生和我當時沒有聽信你的話。”
我搖搖頭:“我只是憑直覺,但直覺這玩意兒,有時和神靈附體差不多。”
阿楚笑著:“哪裡話、哪裡話,丁姐你不是在罵我吧。今天的我確實已經認識到直覺的寶貴,我這次來,就是想求助於你的直覺。”
“不,我是說真的。我自己也不完全相信那玩意兒。”
“咱們往下說吧。楊先生遇難後,我們用二號時間艙又進行過十次試驗,我親自參加了五次。我們取回了數千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