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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部分

建的,室內堆著冬天用的蜂窩煤,剩餘空間擺著一張很高的床,細看發現是兩個舊箱子拼成的。床腳下有個紙盒子,堆著七八個碗,碗上有著食物殘渣,蛻變出一層汙色。

二老爺笑著說:“吃一頓就洗碗,太麻煩,我是攢十天再洗。”他的臉保持光潔,身上散發著惡臭,不知多久沒洗過澡。十幾年前第一次見他,他是個時髦老頭,現在力所能及的也就是洗洗臉了。

我問:“你和二舅一起吃飯麼?”他擺手說:“他上班下班是固定時間,我是閒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餓了,我倆吃不到一塊。”他利索地坐到那過高的床上,看來早已適應了他的生活。

他挪出一塊空,讓我也坐上去,然後詢問姥爺的情況。我沒提黑指甲事件,只說姥爺身體健碩,正在為爭取房子而鬥爭。他感慨:“是呀,你姥爺一輩子沒幹過什麼事,能留下幾套房子,算是成就吧。”我說姥爺的字很好,這就是成就。他不屑說:“寫得規規矩矩的,能有什麼名堂?”說完從床上滑下,站在地上說:“你父母還好麼?”我注意到他褲子上有一道水線,自襠至腳。他在和我說話時,竟尿了褲子。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打岔說:“沒想到你能堅持練拳,真讓我吃一驚。還想學什麼?”我:“二老爺,你換條褲子,我給你洗洗。”他哈哈大笑:“人老了,大小便就容易失控,常有的事,管它幹嗎,一會兒就幹了。”他的褲子上斑斑點點。

我掏出五百塊錢,說是給他的。他執意不收,說:“新疆一年給我寄兩次養老金,我有錢。你們年輕人都不容易。”我向他解釋,說是雜誌社稿費,這是他該得的。

他說知道文章的事,文章是我寫的。我說:“我寫的都是你說的話。”他想了想,有了笑意,我趁機把錢塞到他枕頭下,他站著,嘆道:“愧收了。”

我講雜誌要給他開系列欄目,他反應冷淡,說:“過去的事,不想提了。”我說每月都有稿費,他更為不屑。

他等晾乾了褲子,坐回床上,拍著我的肩膀說:“武功是祖宗神器,能傳下去就行了,只要人間還有武功存在,我們練武人就盡到了責任。武功不是用來做事的,想用武功做事,會遭到天譴。”我知道,他所指的是七十年前失敗的拳術救國運動。我表示,從此打消寫文章的念頭。他滿意地笑了,說:“你打幾拳,我看看。”兩眼顯露出劍鋒般的銳光。

但這股銳光一閃即逝。如果他在十幾年前出車禍後得到小心照料和充分營養,他的身體不會衰敗到如此程度。

我站到地上,在煤堆空隙中打拳。打完拳,見他縮在床角,一臉惶恐。許久,他才說話:“我最強的時候,能達到你師爺的六成。看來,你要到你師爺一成,都很難了。”他煩躁不安地給我講拳,一再說他當年對不起我。當他重複第五遍時,我忍不住說:“二老爺,是我對不起你。”說完覺得脖子兩側血管幾乎爆裂。

當年他拖著病體投奔我時,我卻在雪夜把他送出家門,曾造出他住進我家我就要住到外面的局面,令他不再登門……

他怔怔望著我,擺手說:“別打岔。聽我講拳。”他繼續說著,但明顯思維失去連貫,講幾句便停下想詞。

十二點,院門聲響,二舅下班歸來。他見了我,很高興,說已經很多年沒有任何親戚到來。他請我到飯館吃飯,並說帶上二老爺。二老爺從一個骯髒籃子中拿出瓶二鍋頭,得意地說:“自帶燒酒。”酒瓶的商標黏著黑垢,令人噁心。我勸他不要把酒瓶拿到飯館,我們可以在飯館買酒。他比劃著手裡的酒瓶,小心地問:“這有什麼不好麼?”二舅陰著臉說:“叫你放下,就放下。”二老爺大惑不解地跟我們去了飯館。我讓二老爺點菜,他一口氣點了三道肉菜,二舅說:“你歲數大了,高脂肪的吃多了不好。我看可以把紅燒肉去了,換蔬菜吧。”二老爺喃喃道:“紅燒肉很好呀。”但他沒有堅持,看我們給他點了口杯,便有了笑臉。

口杯是玻璃杯裝的白酒,塑膠蓋封口。二老爺喝完後,以擒拿手法飛速地將杯子擼下桌面,藏入衣中。但他的武功所剩無幾,這一小動作我和二舅都看見了。

二舅是個在人前好臉面的人,他敲敲桌子,說:“爸,拿出來。”二老爺委屈地說:“服務員沒看見。”二舅氣得額頭青筋暴起:“爸,飯館賣口杯,是連酒帶杯子一塊算錢的。杯子是咱們的,用不著偷!”二老爺一愣,嘆了聲“慚愧”,把杯子放回桌上,說:“樣子真高階,我可以用來漱口,也可以用來喝水。”用手摸摸,一臉歡喜。

那是一隻普通的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