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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部分

一張是父母的合影,母親的目光慈祥和藹,父親卻依舊兇兇的,似乎要跳下來和他吵架。另一張相框裡,兒子英氣勃勃,兩眼無所顧忌地望著前方——此時,偉偉在做什麼呢?

狄小毛爬起來,抬頭遙望對面的山崗。黃禿禿的山脊上,兀站著兩棵一模一樣、濃廕庇日的大榆樹。那是杏樹灣姬、米兩姓的老墳地。父母都已經故去,與大榆樹與黃土崗融為一體——要不是母親當年遠見卓識,非讓他翻修了這三間老屋,此刻他會在什麼地方棲身呢?

城裡的樓宇越長越高大,密匝匝風颳不進水潑不入,哪會有如今的這般閒適。陽光疏疏地瀉進來,無言地探望這位與世隔絕的中年人。他穿好衣服,站在簷前,手撫油漆駁落的木柱,幽幽的目光一直在對面的山崗上徘徊。一輩輩傳下來的老規矩,老榆樹掉一枝,村裡就會少一個人。看看屬於他們狄家的那一棵,一個大枝已垂到了地上,是不是來召喚他的呢?

這是什麼時候什麼年代,他已經沒有了概念,太陽昇起來又落下去,日子過一天又過一天,古老而又新鮮,平淡而又永遠。炎夏能有片蔭涼,冬日裡暖暖地曬曬太陽,是一件多麼值得慶幸的事情。活著是美好的,真正幸福的生活其實都是簡單的。多少年過去,就像他此刻一動不動站在簷臺上,享受著七月溫和的陽光,其實是件最值得慶幸的事兒。

關於往事,只是一些斷斷續續的碎片,甚至有種不真實感。每當他開始回想,眼前就會呈現出很久以前的那個冬日。一個多麼瑰麗又慘烈的時代,一個變幻得讓人無法喘息的時代。打那以後,屬於他的時代結束了。一個句號,一個凝固釅令人傷感的瞬間。從此,他便從叱吒風雲幾十年的城裡搬回,用這幾間平房把自己幽閉起來,孤獨地享受著老寓公式的寧靜與澹泊。

故鄉,古老而貧瘠的家,生於斯長於斯,他終於又回來了,卻現一切都陌生得認不出來,除了對面山崗上的那兩棵老榆樹。

現如今,村裡的絕大多數人都已從山樑上搬下去,在溝底的川地上建起了一排排高大的青磚瓦房,有的還是洋式的小二樓,只有他家和幾個破落戶還滯留在半山腰的老村裡。但他不想離開這裡。睡在這老屋裡,半夜裡聽著一聲悠遠的驢叫狗吠,他就感到十分地舒坦。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如今還種了幾畝薄地,每日在地裡刨刨鋤鋤,那種感覺都是新鮮而實在的。現在正是大熱天,院裡的菜畦裡也是茂密的翠綠,他鑽進去摘了一個大西紅柿,便開始做飯了。

飯菜都是最簡單的。稀飯、饅頭、老鹹菜,外加一碟醃西紅柿。狄小毛剛盤腿坐在炕上準備吃飯,一個小娃娃推門進來了。

牛牛,快過來吃飯吧。

他熱情地招呼著,臉上綻出孩子般的笑容。

牛牛隻有六歲,卻長得黑壯黑壯,渾身上下只穿了一個大褲釵,這是肉肉支書家的一個小孫子。如今的肉肉支書,早已不是上個世紀威風凜凜數十年的村支書了,整日躺在炕上只有進的氣沒有出的氣……家裡日子窮,老兒子三十幾了才娶了個四川女人,也許是花錢買的,他反正弄不清也不準備弄清,但這牛牛長得極其機靈,大概體現了遠緣雜交的優勢吧。牛牛手裡拎著個小塑膠袋,裡面是一塊老鹹菜。

媽媽讓我給你,我回去了。

小傢伙把塑膠袋往炕上一扔,轉身就向外跑。

別走別走,叔叔就吃完飯了。一會兒咱們下棋棋。

好吧,那我就等等你。小傢伙大人般應著,轉身坐在門檻上。

狄小毛便下了炕,從抽屜裡拿出一把泡泡糖,塞在牛牛手裡。

我不要,媽不讓吃別人家東西。小牛牛一邊說,一邊已香甜地嚼了一顆。

狄小毛加快度,三兩下扒拉完飯,碗筷往炕裡頭一推,便拉著牛牛坐在院裡的小石桌前。

他和牛牛下的這棋,是一種很古老的弈法。橫豎劃上幾條線,每人三子,只要把對方都逼到中間的死衚衕裡就算勝,民間俗稱“逼死驢”。當他跟著牛牛學會以後,竟有點著迷的意思。誰知每次下來,總是勝少負多,一次次被逼得走投無路,小傢伙便拍著手叫起來,叔叔輸了!叔叔輸了!這不,幾步下來,眼看著他又要繳械投降了。小傢伙忽然瞪著小眼睛說:

叔叔老耍賴,每次輸了說要帶我去城裡轉轉,從來也沒實現。這次輸了怎麼辦?

狄小毛笑眯眯地:說進城那是將來的事,叔叔絕不會哄你的。這次嘛,叔叔輸了就給你糖吃。

不要不要,我有呢。

那——給你買克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