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小毛望著對面山崗上那兩棵大榆樹,極其平靜地說,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語。
筱雲卻對他這個不死不活的樣子感到厭倦,忍不住反問道:怎麼這樣消沉,難道說你已經對什麼都失去信心了嗎?
信心?狄小毛重複著這兩個字,忍不住露出淡淡的笑容:沒有,從來沒有消沉過,現在嘛只有信心更足,只不過我對信心有了新的看法。
什麼看法?筱雲依舊窮追不捨。
這是很難說清楚的。你知道我不善於表達,而且感悟到的。往往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你看看,對面山上那是什麼?說著話,狄小毛抬起蒼老的手,向遙遠的山崗上指去。順著這隻曾經極其堅強有力的手臂,筱雲看到了那兩棵如傘蓋般屹然挺立的大樹,卻依舊滿臉茫然。她真有點不明白,這難道是當年那個在全省叱吒風雲的副省長嗎?
那是我們狄家的祖墳,我世世代代的祖先都埋在那棵大榆樹下。當年我們狄家有一個老頭,一輩子放羊不識字,臨死前卻把兒子女兒叫到面前說:我眼看著不行了,臨死之前想給你們留點什麼,卻又覺得什麼都留不下,只好留幾句話吧。你們要記著,餓了吃,渴了喝,冷了穿上熱了脫,‘冬天涼,夏天熱,四十五天是個彪月。不過這些你們也都知道,我呢是死呀,但你們也不用悲傷,以後死的人還多得很呢……這個故事一直流傳到現在。
“這是真的嗎?”
“不知道,玩笑而已。還是談談你吧。對於你的事,不論大小,我還是很感興趣的。”
“關於我自己?也許,只有一件事還能讓你真感興趣。我把老父親所收藏的那幾十幅名畫,全部拿到香溺晌賣行賣了,一共賣了一百多萬元。”
“這好,還是賣了好,你就用不著再睹物思親了。”
“我先拿回這一百多萬,真不知該怎麼花。後來才打定主意,把它全部捐給了省行知中學,那不是我父親上中學的地方嗎?”
“好的,捐了也好。來之於社會,又還之於社會,好。”
“你——除了一個好字,就不能再說點別的嗎?”
筱雲忽然真的生氣了,氣哼哼地反詰他。
說點什麼呢?你呀你,真的生氣了?生點氣好,我呀其實最喜歡看你脾氣了。
唉,真是的!筱雲猛地推他一個趔趄,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看她那樣子,狄小毛終於淡淡地笑起來。他挽起她的手,邊走邊說:“都什麼歲數了,還耍小孩子脾氣,還是看看我種的菜畦吧。告訴你,我現在可是地地道道的老農,種的菜挺不錯呢。”說著,他們倆圍著院裡的菜畦走起來,一邊走,狄小毛一邊指指點點,介紹各種菜的點種情況。一直轉了好幾圈,狄小毛才說:“看看我,真的是老糊塗了,中午你吃什麼?快把司機叫上來吧。等吃了飯,我再帶你去參觀我種的大田莊稼。”
筱雲卻說:“什麼也不想吃。而且我還有事,下午就要趕回去呢。”
“也許,你真的應該住一夜。”
“你真的這樣認為?那好,我就搬來與你同住,我們一起寫寫字,看看書,聽聽音樂,畫畫山水,如何?”
筱雲快地說著,越說越興奮,多皺的臉頃刻變得紅撲撲的,似乎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看著她興沖沖的樣子,狄小毛頓然明白了她專程而來的意思,蒼老的心開始咚咚地跳,感到有點耳熱臉紅。那是一團生命的火,那是一份珍藏心底數十年不變的真情,對於這份情,我已經欠得太多,怎麼能有哪怕些許的彌補?
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過去的時光是永遠無法追回的。他這樣想著,心潮已迅地消退著,就像一條被衝上岸來的魚,一下子便露出了翻白的肚皮
不,還是不要!那樣不好!現在什麼都不可能了……
他喃喃地說著,一下子連走路的勁兒也消失殆盡,乾脆在簷臺的臺階上坐下來。
他不能走,他再也走不動了。
他的身後就是那座神秘的大山,他應該走進那座大山,與那’裡的一草一木一石一土融合在一起,這大概就是他最好的歸宿了。
對於那座神秘的大山,狄小毛終生充滿深深的敬畏,他貧瘠的故鄉就在那大山的腳下。在那段特定的歲月裡,大山雖沒有給鄉親們帶來任何一點庇廕,人們每當談論起這山,依然會露出滿臉肅穆,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聲音,這情景總是深深地打動他年輕的心。兒時的心理震撼是終生無法抹去的。正因為如此,那個冬日,他才會又一次坐上了那輛鋥亮的越野車,向大山深處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