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小毛沉重地說著,又兇兇地抽起煙來。
狄小毛進城後,為自己鍍金的四年大學生活結束了。隨著隆隆的列車輾過寬闊的河北大平原,一頭扎進溝壑縱橫的大山裡,一個如歌如夢的年代結束了,他知道擺在面前的絕不再是一條鮮花盛開的大道了。
喇叭裡反反覆覆播送著陳琳的流行曲: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這樣風雨兼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這樣……
迴環婉轉的詠歎,把他當時的心緒宣洩得淋漓盡致。車廂裡擠滿了人,連廁所、走道也塞得滿滿的,卻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一聲離校,相處四年的同學全作鳥獸散,回到本省的只有他一個人。但他當時毫不覺得孤單,只想一下子撲人熱撲撲的生活,真正幹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來。
筱雲要送他去車站,狄小毛堅決地拒絕了。不管怎麼說,他已是三十歲的堂堂男子漢了。三十而立,讓一個小姑娘悽悽婉婉來送他,作出許多的兒女態,那是很讓人輕看的。筱雲愈是不相信他那一套拯世濟民的理論,他就愈是要做給她看看。
他就是要以一種極端的形式,向她,也向全班同學證明點什麼。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是沒落文人柳永的傷感句子,而他卻寧願像辛稼軒那樣:吳鉤看了,把欄杆拍斷,無人會登臨意……他只是鄭重地收藏好筱云為他畫的像,頭也不回地踏上了歸程。
薄薄的一卷行李,紙箱裡裝著全部的教材和筆記,這就是他的全部家當。說來人們都難以置信,等來到火車站,他口袋裡只剩下三塊錢,還是好友孟永清為他買了張火車票,他才不至於拍賣了唯一值錢的一張狗皮褥子。作為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他們那時是非常吃香的。只要學習成績好,再加上一點稍稍沾邊的關係,輕而易舉就可以進中南海和各大部委,要不就是各省市委政府機關,頂不濟的也進了各大專院校和郵電、銀行之類地方,連孟永清也留在了北京交通部。
當聽說全班只有他報了支援老區的名,又一頭扎到了偏遠而貧困的故鄉,孟永清苦苦勸了他一夜,並賭咒誓地說,為了這個一時衝動的選擇,他將來要後悔~輩子。要知道四年大學,全班學習成績數他好,又一直當著系學生會主席、支部副書記,在校期間已先後在省級報刊表了七八篇關於農村改革的論文,連省委政研室的老主任胡敬都對他大加讚賞,併力薦他到省委政研室去工作。可是他當時真的鐵了心,執意要從基層做起,就像當年報紙宣傳的許多英雄人物一樣……
在省第四招待所住著等分配的那幾天,胡敬還專門來看過他。如果習f}時不太執拗,今天的他又會是一個什麼結局呢?命運的變幻多舛真是讓人難以逆料。
還是從前的山,還是從前的水,連類似從前的人也似乎更多了。當他最終被分配到細腰公社當了一名秘書的時候,狄小毛現,除了昔日縣鐵廠的老領導現在又當了公社黨委書記外,故鄉幾年來沒有一點變化。盧衛東是六十年代的勞動模範,曾和李順達陳永貴一起參加過全國勞模大會。
人長得像黑鐵塔,走起路來像一塊移動的石碑,幹起活來沒命,說起話來吆五喝六,初見面的以為他什麼時候都在訓人。由於沾點親,又是原來的老領導,報到第一天盧衛東就說:小子,你又回來了,說明你沒忘本,這是最讓人可貴的。這就對了,不要以為自己唸了幾年書,就把尾巴骨翹到天上去,誰也看不在眼裡,那是要栽大跟頭的。
知識分子要和工人階級相結合,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不管過了多少年,**他老人家這話永遠沒錯。這第一年,我先安排你下下鄉,鍛鍊鍛鍊,以後的路子絕對錯不了。好吧,以後的事有老叔指點著,肯定沒錯的。狄小毛連連點頭,在盧衛東的粗聲大氣中,他的聲音簡直像女人聲。
唸了四年書,他突然現自己對早已熟慣了的這些竟然陌生起來。
盧衛東又說:“等下鄉回來,我就提拔你當公社團委書記,一步一步地上,到將來俺娃肯定比你叔還有出息。”
這……狄小毛依舊點頭應著,心裡卻越聽越涼了。照盧衛東這樣安排,他何年何月才能走出這重重大山呢,難道當初的選擇純粹就是一個錯誤?他的耳邊又迴響起了筱雲的諄諄告誡……
不管怎樣,邁出第一步,就不可能再收回了,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狄小毛草草地安頓個窩,就先回家了。
為了省錢,四年大學他只回過三次家,已經一年多沒見過父母親了。從公社借一輛破腳踏車,狄小毛心急如火地向家鄉杏樹灣而去。
正是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