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人哪都是看人容易看自己難。就說這位劉青吧,難道他自己就沒有弄虛作假?這個縣地僻人窮,沒有多少可資炫耀的資本,唯一能拿得出來的政績便是種草種樹。但草和樹都長在大山老溝裡,上級領導一般難得開車進去。便在每一個路口都樹一個老大的水泥牌,就像農村中常見的照壁那樣,上面畫一個示意圖,大書著某某山萬畝林區、某某溝萬畝草場等等,讓人看了驚心動魄。
有一次狄小毛專門下車和附近的農民交談,才知道這些動輒萬畝的林草至今還沒有種一株呢。聽縣裡人講,這個主意就是他劉青出的。馬上又要召開全省種草種樹參觀會了,也許他還會想另一套更新穎的辦法吧……就在這個時候,吳琪突然來電話了。
自從狄小毛當了地委常務副書記,確實經他手提拔的只有吳琪一個人。雖然政研室是個清水衙門,但畢竟是正處級幹部了,所以吳琪對他一直非常感激,一有訊息就立刻向他報告。吳琪在電話裡的聲音嘶啞又急促,似乎被嚇壞了。
什麼?爆炸事故?哪裡生爆炸了?!狄小毛急得對著話筒直吼。
華光……鋼鐵廠,高爐爆炸……
死人沒有?
死了。
多少人?
二十六個……
啊……二十六個……
狄小毛拿著話筒,只感到全身疼,耳朵嗡嗡地響成一片,一晚上的酒氣全醒了。電話還嘟嘟地響個不休,他卻已把耳機扔在一邊,似乎什麼知覺也沒有了。屋裡燈光明媚,照得人臉色白如牆壁。衛生問的水箱壞了,流水聲嘩嘩啦啦永不停歇。華光鋼鐵廠的前身就是縣鐵廠,是他在華光時一手擴建成的,那裡有他的許多工友,七十年代他還在那裡開過三年天車哩。
二十六條生命,就這樣在頃刻之間消失了。血肉橫飛。巨大的爆炸聲。他雖然沒見過高爐爆炸的場面,但聽人講,七十年代省鋼廠生過一起爆炸事故,連幾十米外上廁所的兩個女人都被掀到糞坑裡了。從他記事起,華光全市和整個雅安地區,還從未生過這樣慘重的事故,從未一下子死了幾十個人呢……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狄小毛才冷靜下來,思索下一步該做什麼。看看錶,已是午夜一時,從窗戶上望出去,廣大的天空黑蒼蒼的,沒有一點星光,整個縣城也昏昏睡去,只有幾盞路燈出慘白的光,隔壁傳來司機時緩時促的鼾聲,也許正在做什麼好夢吧……令人憤慨的是,生這麼大的事,地委秘書處居然沒有通知他這個分管工業的副書記!狄小毛長嘆一聲,只好躺下來,無奈地打這個漫長的夜晚。
當狄小毛驅車直奔到華光鋼鐵廠的時候,事故現場已被公安幹警封鎖,工人們卻已經放假,整個廠區一片死寂。遠遠望去,那座爆炸的高爐已成一堆廢鐵,只有一些黑鐵架、進料連道還屹立著,四周到處是碎磚爛瓦,連廠辦公樓上的窗戶也全成了黑窟窿。省地市三級領導的幾十輛車停了一院。
狄小毛顧不上別的,先去大禮堂看望死者。在一片痛哭聲中,他感到兩腿像綁了沙袋,一步步走得十分艱難。當終於看到了那一具具被白布裹好的人體,像包裹一樣一排排擺放在昔日的會議室時,他的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就再也起不來了……
正是一年中最炎熱的季節,會議一個接一個地召開,滿屋裡煙霧繚繞,嗆得人氣也喘不上來。不論白天晚上,不論走到哪裡,身後總圍著一群人,連回到市委賓館樓道里都擠滿了人。在處理事故的那段日子裡,狄小毛感到自己就像在打仗,一根接一根地抽菸,嗓子啞得像要冒火,一天下來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了。出了這麼大的事,地市都難脫干係,楊旭也在華光一住半月,整天忙著接見各個方面的人。特別是那些難纏的記者,提出的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常常弄得楊旭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話來。
經過一個多月的辛勤工作,整個事態終於平息下來。所有死者都得到了數萬元撫卹,子女全部轉為非農戶,安排對廠裡工作。
由於保險公司賠了一大筆錢,加上省地領導一再批示,又從銀行貸了近千萬元,省經貿委無償投入六百萬,一座新的容量更大的高爐正在抓緊施工建設。出了這麼大的事故,追究領導責任自然是免不了的,原廠長康效忠被開除黨籍,撤銷職務,總工程師魏寶同受到記過處分,華光市分管工業的副書記、副市長也分別受到黨內警告和嚴重警告處分。
緊接著召開了醫治事故創傷、重振華鋼雄風動員大會,新上任的廠長朱友三心高氣盛,在講話中不住地揮舞著手臂,把華鋼的前景描繪得十分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