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小毛第一次感到,這裡的一切也都不再令人敬畏而頗有點兒親切和耐人尋味。不管認識不認識,每個機關幹部都熱情地和他握手。而他則由一開始的熱情,很快便調整自己,總是略帶矜持地伸出手來,又很快地縮了回去。
代表省委來宣佈班子的正是褚書記。年輕瘦小的褚書記精力充沛,嗓門很大,面對臺下幾百號正處級幹部,大講華光的工作怎樣出色,弄得他都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待一切程式都結束下來,褚書記把狄小毛和楊旭單獨叫到自己住的大套間,立刻沉下臉嚴肅地說:我已經和你們每個人都單獨講過了,但是,今天我還要特意把你們叫到一起,當頭對面地講_講。這次省委調整雅安地區的班子,也是經過反覆考慮、慎重決是的。既然決定讓你們倆搭在一起,就一定相信你們能夠協調好、相處好、工作好。不知你們二位,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狄小毛連忙說;請省委放心,請褚書記放心。我過去是楊書記的老部下,現在和將來也還是楊書記的老部下。作為一個年輕幹部,我一定當好助手,主動配合好楊書記的工作,把咱們雅安的事情辦得更好。
好,這個態表得好。褚書記把菸頭上的灰輕輕捻一下:楊書記,你也說一說?
楊旭是多年的地委書記了,哪裡看得起這個年輕的省委副書記,立刻不客氣地說:我想褚書記清楚,小狄也清楚,還有必要再說一遍嗎?既然已經做了決定,作為黨員我完全服從。但是,我想提一個請求,這也不是為了我個人而是為了雅安的整個工作,我希望省委考慮一下,是不是把我另調一個地方?
這……褚書記的臉色立刻有點改變,乾脆把煙掐滅了。
楊旭看著他的這個動作,臉上露出不易察覺的一絲冷笑,站起身來說: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一個意見。怎麼樣,沒有什麼就這樣吧,其他許多同志可都等在門口,都想見一見您褚書記哪。然後,也不等褚書記再表示什麼,就立刻拉開了門。
地委、行署的其他一些成員都湧了過來。褚書記依舊微笑著,和大家熱情地握手,似乎什麼事也沒生。狄小毛悻悻地退了出來,立刻感到自己今後這段日子一定是非常難堪了。但他已顧不得這些惱人的事情了,立刻把自己任職的訊息,告訴了遠在省城的筱雲。
那時,筱雲已離開那家雜誌社,調到省畫院當專業畫家了。聽著他壓抑不住的一片歡欣,筱雲也只好賠著笑,連聲表示祝賀,但狄小毛可以明確地感到,電話裡的她似乎並不十分開心,有很大的應付成分,他的心裡好像被潑了一盆冷水,立刻輕聲地問:你怎麼了?
挺好的。
不可能。我雖然在別的方面很笨,但這點感覺還是有的。
電話裡的聲音有點哽咽了: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父親他……病逝了……
啊……什麼時問?
已經半個月了。
追悼會什麼時候開?
開過了。
那……狄小毛急得直想罵:你呀你,為什麼這麼大的事也不告訴我,最起碼我也應該去看一眼他老人家吧!
那些天你家裡辦公室都不在,我想你一定有更重要的事……
等放下電話,狄小毛的情緒立刻低落下來。他的目光又落在牆上,死死地看著筱老送他的那一幅字:有定。
斯人已逝,而日月常新。一想到楊旭書記在褚書記面前的那一副樣子,他的心裡立刻十分煩亂。為什麼,究竟為什麼,楊旭怎會和他鬧到這樣一個不可開交的地步。在今後的工作中,有這樣一位朝夕相處的頂頭上司,他怎麼才能夠做到“有定’呢?也許,他原本就應該料到這一層,聽褚書記的話,能在省裡當一個副廳級幹部就行了,何必非要爭這個氣,非留在雅安不可。這,豈不是一個最糊塗的選擇?
人,絕不能和自己過不去,也絕不能憑意氣和感情去選擇行為。這一次選擇,他雖然的確勝利了,誰能想到,這裡面所種下的苦果,卻是終生的、致命的,一直伴隨著他,像影子一樣永遠無法甩掉。
在狄小毛漫長的從政生涯中,有一幕他最不願意提及和回憶的情景。當他獨自一人坐在家鄉小*平房的臺階上,長久地悵望對面山崖上的那兩株千年古槐的時候,他總是不住地祈盼那衰朽的樹枝早一日折斷。他的思緒猶如二陣陣的清風一片片的碎雪,每當飄到這一崖山峰就總是突然消逝,只留下一片虛無與空白。
那是他從政的一個高峰也是一個低谷,是最成功的一幕也是最失敗的一筆。那裡面的是非曲直許多年之後他也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