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酒一杯,深色的鶴頂紅,第二天就被托盤託著,端到了撫寧王府。
來的是大內總管劉芮,和韓朗素有交情,宣旨後躬身,交代:“皇上有話,韓太傅如果覺得委屈,他念和太傅師徒一場,可以給太傅一次機會,親自去悠哉殿向皇上申訴。”
韓朗聞言沉默,長眼半眯,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又來了,將五指握攏,端住了那口小小瓷杯。
“太傅,皇上有話,如果太傅覺得委屈,沒有人可以強迫太傅領旨。”劉芮又急急跟了句。
“我不委屈。”韓朗笑,將杯裡薄酒搖晃,一點點湊到唇邊。
“滿手血腥驕橫跋扈,撫寧王韓朗領死,半分也不委屈。”他喃喃:“我不委屈,半分也不委屈。”
“太傅……”那廂劉芮急躁,跺腳乾脆將聲音壓低:“皇上的性子你難道還不明白,你只需低個頭,那還不……”
“那就請劉公公轉告皇上,這次我偏生不想低頭。”
“我並不委屈,委屈的只是那些日夜,十六年,相與的五千多個日夜而已。”
“請。”他將酒舉高,遙對皇城,竟然就真的一口飲盡。
薄酒微涼,十六年,五千多個日夜,就這麼一飲而盡。
※※※※
康佑六年,撫寧王韓朗獲罪,被賜毒酒身亡。
京城一時譁然,皇帝罷朝,百官奔走,息寧公韓焉的府邸,一時間成了朝內最熱鬧的去處。
沒有人真心探究韓朗的死因。
功高震主君心難測,自古可不就是如此。
現下的皇上至少留了韓朗全屍,保留他太傅頭銜,允他靈位出城,安在城外第一大寺德嵐寺。
“德嵐寺也是皇家寺廟,臣以為足夠安放韓太傅靈位。”
在悠哉殿韓焉還是躬身,語氣溫順。
皇帝的臉孔此刻煞白,一雙眼都是紅絲,拿筆蘸墨開始在紙上瘋狂落字:“我要出宮。再攔我一次,我便判你死罪!”
“現下時局動盪,臣以為皇上不適合出宮。”
韓焉還是躬身,頭垂低,可話卻不軟弱。
皇帝抓狂,單手握筆,指甲都要將掌心掐出血來,字寫得一派潦草:“你已被免職,韓朗被你害死,你也要替他陪葬!”
說完開始拍椅,手勢呼喚楚陌:“你給我喊人,我要召見左臣相!”
這張大椅下有個暗格,楚陌就藏在他腳底,有孔洞能夠依稀看清他的動作。
皇上喜陰,召見大臣時從不點燈,白天也關著窗閣,兩人已經這樣默契配合了將近六年,日日演出雙簧。
可是今天楚陌默不作聲,等他將椅背都快拍穿,才回一句:“我也認為,時局動盪,皇上現在不適合出宮。”
皇帝怔住,轉頭看向韓焉,又看看腳下楚陌。
一切再明白不過。
他發現自己的雙手開始簌簌發抖,明明是滿腔憤怨,可卻連個完整的手勢也比不出。
“他如今的確和我同營。”韓焉慢慢走近:“可毒酒是皇上所賜,那張奏疏也千真萬確不是假造,皇上請不必覺得委屈。”
一句話便已奏效,皇帝怔忡,慢慢止住了動作。
是啊,毒酒是自己親手所賜,說到底終究是自己無情。
如韓朗所說,他們都不必覺得委屈,委屈的應該是那十六年,朝夕相對卻未能建立信任的五千多個日夜。
“皇上請節哀,韓焉終會讓皇上明白,這世上不是隻得一個韓朗,也沒有誰是不可替代。”
那廂韓焉已經跪低,言語也不乏誠摯。
皇帝抬頭,不置可否,淚水漸漸收幹,開始冷笑,已然完全失去魂魄。
德嵐寺,寶剎威嚴,似乎連大殿上供著的菩薩也比別處肅穆。
華容拉著臉,如今就跪在這肅穆的菩薩跟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木魚。
韓朗過身已經七天,可那一幕華容記憶鮮明,活脫脫仿似就在眼前。
鶴頂紅,按說是見血封喉,可韓太傅卻委實強悍,居然還撐了半個時辰,還有氣力交代後事。
後事便後事,可偏生他記性絕佳,還記得找來華容消遣。
“我剛交代,棺材選金絲楠,不知華總受以為如何?”說這話時韓朗甚至狹狹眼,完全不像個將死之人。
華容表情當然悽愴,當下抬手,建議可以在金絲楠木上再捆金邊。
“可是據說楠木很硬,棺材底子會得硌人,睡得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