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裡。幾乎,看似一種愛戀的表情,她不由心想:他愛上的一定是自己筆下的蘇珊娜。
“讓我瞧瞧,寶貝兒。”她把一隻手搭在畫板上。但她不會主動抽取畫板,即便他想讓她看也不會。他是個畫家;只有他才能決定是否展示自己的作品。“求你了!”
他遲疑了片刻,始終抱著畫板。然後——羞澀極了,甚至不敢看著她——遞了出去。她接過來,低頭去看畫中的自己。隨後的幾秒鐘裡,她幾乎不能呼吸,因為那是多完美的一幅畫啊!炯炯的大眼睛。高高的顴骨,她父親總是戲稱其為“衣索比亞的珠寶”。飽滿的雙唇,那是埃迪曾滿懷愛意親吻無數遍的雙唇。這就是她,簡直活生生的就是她……可是她覺得,畫中不止是她。她以前絕不會相信:一隻細細的鉛筆畫出的線條可以如此生動地描繪愛,毫無遮掩的愛似乎在紙上熠熠閃光,可這確實是愛呀,哦,確鑿無疑,說真的;是這個男孩對救下他生命的這個女人的愛,是她把他從陰暗恐怖的地下黑洞裡解救出來,否則他必死無疑。視其為母親的愛,視其為女性的愛。
“派屈克,太出色了!”她說。
他緊張地看著她。面露懷疑。真的?他用眼神追問,她這才意識到,只有他——藏在他內心裡的那個可憐而貧瘠的派屈克,與生俱來地擁有天才稟賦,因而視其為稀疏平常之事——才會懷疑他的作品是否真的完美。畫畫是讓他開心的事情;他只是一直堅信這一點。至於他的畫能讓其他人開心……他還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她不禁又想到心中深深的疑惑:丹底羅到底把他關了多久?而最初,這個卑鄙的老東西又是如何俘獲派屈克的呢?她覺得自己大概永不會得到答案了。與此同時,讓他確信自己的價值,似乎又是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
“是的。”她說,“是的!畫得太出色了!你是個頂尖的畫家,派屈克。看著這張畫讓我感覺非常美好。”
這一次,他甚至忘記要抿緊牙齒。這是個忘我的笑,不管嘴巴里有沒有舌頭,她都享受不盡。這個笑也讓她的恐懼和焦慮都顯得愚蠢而又微不足道。
“可以送給我嗎?”
派屈克懇切地連連點頭。他用一隻手作出撕紙的動作,又指了指她。是的!撕下來吧!收下它!留著它!
她剛想動手撕,卻又停住了。他的愛(以及他的鉛筆)讓她顯得那麼美。惟一破壞這份美的便是嘴邊的淤黑瘡口。她把畫板轉向他,指了指畫上的傷口,又摸了摸自己臉上的傷口。又是一激靈。哪怕最輕柔的觸碰都會疼。“惟一的壞東西就是它了。”她說。
他一聳肩,兩隻手都舉到肩膀那麼高了,她不得不大笑起來。當然,笑的聲音不大,羅蘭沒有被吵醒,但聲音大小沒關係,她確實咧嘴大笑了。在她頭腦中,還跳出一行老牌默片裡的字幕:我畫我所見。
不過,好在這不是油彩畫,她突然意識到:他完全可以處理這顆腐敗、醜陋、只會帶來痛楚的壞東西。至少,當這東西存現於紙面上時。
那麼,她就會是我的雙胞胎姐妹,她動情地想到,比我自己更好的另一半;我那美麗的姐——
突然之間,她猛然驚覺——
一切?驚覺了一切?
是的,以後她會再好好回憶這一瞬間。思維並不是連貫的、可以寫成線性公式的——如果a+b=c,那麼c-b=a、c-a=b都成立——但事實的確如此,她在一瞬間徹悟了每一件事情。直覺到了一切之關聯。難怪夢中的埃迪、夢中的傑克會始終對她不耐煩;事實不是很明顯嗎?
派屈克,在畫她,把她拖進了畫中①『注:原文中,畫和拖都是用的draw,抽屜和畫家則同是drawer,此處是作者刻意為之的文字遊戲,如同前文中的丹底羅和奇之巷也是個文字遊戲。』。
可她不是第一次被人家拖進另一幅畫面了。
羅蘭也曾把她拖進他的世界……用魔法。
埃迪還曾把她拉入了愛情,和他。
傑克也一樣。
親愛的上帝啊,難道她在此逗留了這麼久,經歷了千辛萬苦,還不知道卡-泰特是什麼、有什麼含意嗎?卡-泰特就是家。
卡-泰特就是愛。
所謂畫,就是用一支鉛筆、或炭筆,畫出一幅畫。
所謂拖,也同樣令人神迷,是強制的,是提煉。為了把一個人拽出其自身所在。
而抽屜,就是黛塔的去處,為了實現她存在之完滿。
派屈克,這個無舌天才,被幽閉於荒蕪野地。被囚禁於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