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慢慢在他心裡浮現出來——這最起碼可以解釋一下上面的問題,而且,他敢肯定這就是正確答案,不然,他甘願受詛咒:他們之所以會沒有發現他,是因為當他滾到那些糾結的野葛和漆樹後面,往外張望的同時,也進入了另一個時空的美國,也許那和現在這個時空只有一些細微的差別——打個比方,一個是林肯在五元錢上,華盛頓在一元錢上,另一個正好相反——但這些差別足矣,可以說是剛好讓他逃過一劫。這很好,因為這幫人可不像那些死魂靈一樣,都是些大腦萎縮的傢伙,他們也不像吸血鬼那樣看不見他,這種人,無論他們是誰,都是最最危險的。
終於,卡拉漢回到了路上,最後,一個戴著草帽,穿著工作褲的黑人開著一輛破舊的福特車來到他跟前,他看上去特別像三十年代電影裡的黑人農夫,卡拉漢甚至覺得他會不時地拍著膝蓋大笑著喊上一句“是的!老闆!我真是個傻瓜!”不過,那人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樣,相反,他開始和他聊起了他每天聽的國家公共電臺的一檔節目所推行的政策。卡拉漢在陰暗小樹林下車時,那人給了他五美元,還送了他一頂棒球帽。
“我有錢。”卡拉漢說著要把那五美元還給他。
“對於一個在外逃亡的人來說,再多的錢也不夠。”那黑人說道,“別告訴我你不是在逃亡,別侮辱我的智慧。”
“謝謝你。”卡拉漢說。
“這沒什麼,”黑人說,“你要去哪兒?大概方位?”
“我一點兒主意也沒有,”卡拉漢說著笑了,“關於大概方位。”
5
卡拉漢在佛羅里達摘過橙子,在新奧爾良掃過大街,在得克薩斯的魯弗金,他在馬棚裡掃過馬糞,在亞利桑那州的鳳凰城,他在街角發過房地產宣傳冊。他做著各種支付現金工資的工作,觀察著鈔票上不停變化的頭像,注意著報紙上的人名,他在報紙上看到過吉米·卡特當選總統的訊息,也看到過歐內斯特·“弗利茲”·赫陵茲和羅納德·里根當選的訊息,還有喬治·布什當選的訊息,還有傑拉爾德·福特決定二度競選,並再次當選的訊息。其實,報紙上的人名(那些出現在報紙上的人名不停變幻著,其中有許多卡拉漢從未聽說過的人)不是什麼要緊的事,鈔票上的頭像也不是重要的事,真正重要的,是他所看到的,天氣風向標佇立在粉紅色晚霞裡的那幅景象,是他獨自走在猶他州的一條小道上時留下的腳步聲,是新墨西哥州沙漠上的風聲,是俄勒岡州弗瑟的那輛拋錨的雪佛蘭汽車旁的那條兒童跳繩。真正重要的,是內華達州的俄勒克西邊,50號高速公路旁的輸電線發出的哀鳴。他有時清醒有時喝醉,有一次他躺在一個廢棄的馬棚裡——那個地方就在加利福尼亞和內華迭州的交界處——一直喝了四天的酒。接著他時斷時續地吐了七個小時,頭一個小時裡,他不停地猛烈嘔吐著,以至於他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接下來,他又難受得巴不得死掉。等這一切過去之後,他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喝了,他終於吸取教訓了。可是,才過一個禮拜,他又開始喝起來,那天,在僱他洗盤子的那家餐館後面,他一邊喝著酒一邊盯著天上那些怪異的星星。他就像一隻被困在圈套裡的動物,不過他不在乎。有時候,會有吸血鬼出現,他有時會把他們殺了,不過大部分時候,他不殺他們,因為他怕引起別人的注意——怕引起那些低等人的注意。有時候他會問自己,他覺得自己在做些什麼,他要到什麼鬼地方去,而這樣的問題常常會逼得他到處找酒喝,因為他的確是無處可去,他只是順著那些隱藏的高速公路,把某個圈套拉在身後,不停地行走,他只是聽從著那些道路的呼喚,從一條路走到另一條上。無論他是不是陷身圈套,他時而還覺得挺快樂,有時他帶著自己的鐐銬,像大海那樣唱歌。他還想看看下一個風向標站在滿天晚霞裡的模樣,還想再看到某位已經不在人世的農夫那塊荒廢已久的北邊田頭那個即將坍塌的地窖。他還想看看路上那種轟鳴著的大卡車,側面寫著託諾巴沙礫或重型建築瀝青。他在流浪者的天堂裡,迷失在美國分裂的人格中。他渴望聽到峽谷裡的風聲,同時明白自己是惟一一個聽到這聲音的人,他想大聲叫喊,聽聽那回聲的餘波盪漾。當他嘴裡巴洛的血腥味太濃時,他就去找酒喝。當然,當他看到那些尋寵物啟事,看到人行道上的粉筆字時,他就想繼續前行。在西邊他很少見到這些東西,即使見到了,上面也沒有寫他的名字或有關他的描述。他一次次地看到吸血鬼在他周圍遊蕩——每天都要吸我們的血——不過他由他們去,畢竟,他們只不過是一群蚊子似的動物。
一九八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