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進退都是兇險,恍惚似回到寧朔,再一次孤身高懸斷崖上,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遠遠向我伸出手來。
我不顧一切奔去,陡覺身子一空,急遽下墜。
“蕭綦!”我脫口驚呼,睜開眼,卻見繡幃低垂,晨光初透,哪裡有他的影子。
回憶起方才的夢境,周身卻是忽冷忽熱,汗透中衣。
我拂開幃簾,扶了床柱下地,阿越掀簾進來,忙為我披上外袍。
“我怎麼睡了這樣久。”我茫然走到窗下,推開長窗,清涼晨風撲面而入。
阿越捲起垂簾,“哪裡久了,您夜半才回府,這才歇了兩個時辰不到。”
“那也太久了,眼下一刻也耽擱不起……”我驀的頓住,目光越過迴廊九曲,直望見庭前那佇立的身影,“那是——”
“是宋大人。”阿越低聲回道,“昨夜護送王妃回府後,宋大人一直守在這裡,不曾離開。”
我怔怔半晌,不能開口。
那身影沐著晨光,彷彿金甲神兵一樣護衛在那裡。
我略略梳洗,綰起髮髻,推門而出,走到他身後。
“懷恩。”
他肩頭一震,回身看我,旋即俯身欲行禮。
我伸手虛扶,指尖在他袖上拂過,旋即收回,身份禮節於無形中隔出應有的疏離。
他一如往常的淡然問安,拘謹守禮,隻字不提昨夜的驚心動魄,也不提眼下的緊迫局面。
晨光中,一切都顯得清淨和煦,彷彿昨夜只是一場噩夢,已在晨光中散去。
我凝視他,淺淺笑道,“多謝你,右相大人。”
他亦微笑,“不敢。”
“我似乎總在謝你?”瞧著他端肅的樣子,我不覺笑了。
“我亦總是惶恐。”他笑起來,露出一口皎潔的白牙。
這是他第一次同我說話,沒有自稱屬下或卑職。
一路沿曲廊去往五房,他總垂手跟在我身後,一步之遙之外。
他一直都在這裡,在我觸目可及的地方,不會離開,也永不會靠近。
不覺已是十年,昔日銳氣勃發的少年將軍,如今已經位極人臣,兒女繞膝。
當日在洞房門口,怒擲蓋巾的新嫁娘,如今又變成了什麼樣子,大概,我也已經老去了許多罷——恍惚記起,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照過鏡子,一時竟想不起自己的容貌。
不只年華易變,還有很多都變了,丟了,再要不回來了。
歷經了諸般流離之後,依然還在身邊的,猶為可貴可重。
小皇子薨於寅時初刻。
哀鐘鳴,六宮舉喪。
卯時三刻,胡氏一門及相關涉嫌某逆者七十三人,全部拘拿入獄,老少無一漏網。
亂世之中,強者生,弱者亡,即便煌煌如王謝之家,也隨時可能覆亡。
這便是,與權力顛峰一步之遙的差別。
多少人覬覦這九五之尊,又有多少人是身不由己,若非登上至高處,便只得任人魚肉。
我手五的密函已經飛馬送往蕭綦手中,如今胡氏既誅,皇嗣已絕,子澹遜位終成定局。
而禪位,也是子澹最後的生機。
九錫頒賜,已是禪位之先兆,只待蕭綦班師回朝,便可行禪讓之典。
我命宋懷恩著手準備禪代之議,同時讓碩果僅存的宗室耋宿,紛紛上表陳情,自請歸邑終老。
一切都按照我們的意願,一步步推行下去,可謂萬事俱備,只等蕭綦回朝。
然而,他分明已接到我的密函,卻遲遲不肯班師。
豫章王大軍攻克南突厥王城之後,並不回師,僅休整五日,即由蕭綦親率,一路進逼,橫越了南北突厥之間,那片人跡罕至的蒼茫雪嶺。中原大軍的鐵蹄,第一次踏上漠北的寒土。
那裡是突厥人發源的地方,在那極北苦寒之地,連突厥人都不願意久居,是以世代南襲,不惜發動無數次的戰爭,也要在溫暖的南方佔據一方豐沃之地。
除了北突厥人,再沒有異族到達過那片土地。
如果侵佔了那片大地,便意味著,突厥人失去了最後的家園,意味著投降和滅亡。
這個縱橫北方數百年的強悍民族,歷代與中原對抗,即使一次次遭遇抗擊,幾度敗退大漠,始終能以強韌的生命力,捲土重來,一次次崛起在北方,成為中原永久的威脅。
這個民族,猶如草原上的野草,似乎永不會滅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