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城堡往往喜歡把它比作一隻汽船,但比他們見過的那些能駛行到川河裡的汽船,這城堡是稍長稍大的,在它裡面可以住著六家人戶。
它是由我們祖父一輩很親的六房人合力建築的。在二十年以前我們家鄉開始遭受著匪徒的騷擾,避難者上洞上寨,所謂洞是藉著巖半腰的自然的空穴,築一道城牆以防禦,雖據有天險但很怕長期的圍攻,因為糧食與水的來源既完全斷絕,而當殘酷的敵人應用燻老鼠的方法時又是很難忍受的。寨則大小總是一座小城了。但那些大寨子里居住著數十人家,不僅很難齊心合力,而且甚至有了匪徒來攻有做內應者的事了。所以我們很親的六房人便築了這樣一個小城堡。
這城堡實在是很狹小的,每家不過有著四間屋子,後面臨巖,前面便對著城牆。屋子與城牆之間的幾步寬的過道是這城堡中的唯一的街。
我曾先後在它裡面關閉了五六年。
冰冷的石頭;小的窗戶;寂寞的悠長的歲月。
但我是多少清楚的記得那些歲月,那些瑣碎不足道的故事。那我曾在它上面跑過無數次的城牆,那水池,和那包著厚鐵皮的寨門。我還能一字不錯的背誦出那刻在門內一邊石壁上的銘記的開頭兩三行:
蒲池岡陵惟茲山最險,由山麓以至絕頂,臨下而俯視,絕壑萬仞,渺莫測其所窮……
在後面“撰並書”之上刻著我一位叔父的名字,最後一行是記載著時間:*六年某月某日。我那位叔父在家族間是以善寫字和讀書讀到文理通順著稱的,從前祖父每次提到他便慨嘆著科舉的廢止。然而我那些差不多都是清談家兼批評家的舅舅卻當著我的面談論他,譏笑他,挑他的錯,成為一種樂事。現在我要說明的是寨子後面雖臨著絕巖不過四五丈高,前面不過斜斜的數十級石梯伸到寨門,“絕壑萬仞”一類的話實在有點兒誇大。
人的記憶是古怪的。它像一個疏疏的網,有時網著的又不過是一些水珠。我再也想不起移居到這新落成的城堡的第一天是在什麼季節,並給我一些什麼印象了,關於這城堡我最早的記憶是石匠們的鑿子聲,工人們的打號聲,和高高的用樹木紮成的樓架。
這時正修著寨門側的爬壁碉樓和寨尾的水池。匪徒們圍攻寨子時總是不顧危險的奔到門前,用煤油燃燒,雖包了鐵皮的門也有被毀的可能的,所以在門的側邊不能不補修一個碉樓以資防衛了。至於水池,和儲藏食糧的木倉一個,更是必需的裝置,而寨尾的一片空地又恰好鑿成一個大的方池。
石匠們用鑿子把那些頑強的岩石打成整齊的長石條,工人們便大聲的打著號子,流著汗,抬著它們到那搖搖的樓架上去,數丈高的碉樓便漸漸的完成了。
可讚歎的人力在一個六七的孩子的眼中第一次顯示了它的奇蹟。
石匠們去了又來了鐵匠。那風箱是怎樣呼呼的響而熔爐裡又發出怎樣高的火光啊,黑色的堅硬的鐵投進爐火後用長腳的鉗子夾出來便變為紅色而柔軟了,在砧、錘和人的手臂合奏的歌聲中它們有了新的生命,成了梭標頭上的刀刺或者土炮、土槍。
那個臉上手掌上都著煤汙的鐵匠在我記憶裡是一個和氣的人。他在一條大路的旁邊開著小鐵鋪,平常製造著的鐵器,是鋤頭、鐮刀、火鉗、鎖和鑰匙。雖然有人說他也給小偷們製造一種特為穿牆挖壁的短刀,但那一定是很稀少的,正如替我們城堡裡製造殺人的利器一樣。
把刀刺裝在長木丙上,類乎古代的長矛的武器,我們稱為梭鏢。夜裡在城牆上巡守的人便執著它,防備匪徒們偷偷搭著輕便的巨竹製成的長梯爬進城來。女牆上都堆滿了石頭,也是一種臨時應用的武器。至於那些放在牆跟腳,鑿有小而深的穴,準備用時裝上火藥,引線,然後立著投下去的石頭則有點兒像炸彈了,雖說我這比擬不啻嘲笑它們的簡陋。假若那些原始的武器知道世界上有許多比它們強萬倍的同類,一定會十分羞慚的。
後來一種土製的新式兵器來到這城堡裡了,我們稱為“毛瑟”,大概是摹仿著那個名叫毛瑟的德國人發明的步槍而製造的,不過十分粗劣。但在那時已是不易多得的了,每家僅有一枝。
本來寨上是限制著不住外人的,但有一房的親戚要來寄居,既是親戚當然便算例外了。他一家人住在巖尾的那個碉樓裡。他有著一隻真正的洋槍,我們稱它為“九子”,因為可以同時裝上九顆子彈,那位微微發胖的老先生寵愛著它猶如生命。他在家裡時曾被匪徒圍攻過,靠著他的奮勇和這個鐵的助手,竟把匪徒殺退了,隨後恐怕再度的被圍攻,所以到我們寨上來寄居。